编手札
唐宋传奇里有她,戏台惊鸿处有她,一斛珠的词牌里有她,《全唐诗》的酬唱间有她,宋代的仕女画里也有她,而正史只字不提其人其事,无论是《旧唐书》《新唐书》还是《资治通鉴》,似乎她并没有真实地存在过,口八是一抹依附在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里的可怜戏说。
梅妃,俗名唤作江采萍,清秀纤柔,淡妆雅服,生于福建,家里世代行医,她更是多才多艺,气质不俗。她的名字来源于《诗经》,她九岁时就能背诵《诗经》里的《周南》和《召南》,这两部分是记载周文王后妃事迹的。她说,我虽女子,期以此为志。
唐玄宗宠爱的武惠妃死后,整日郁郁寡欢。高力士想了种种办法替圣上解忧,其中就包括去江南寻访美女,真是有心人天不负,他带回了清新雅致、蕙心婉约的江采萍。
初入宫时,她果真得玄宗宠幸,被封为梅妃,后来的杨玉环顶多是让三千粉黛无颜色,可江采萍却让玄宗视四万宫人皆尘土。
她痴爱梅花,所居之处遍植梅树,每到梅花盛开时,她流连梅园不知倦、不知返。眉间映雪,衣袂生香,玄宗远远地看了忘情,只觉如入仙境,美得无可描画,脱口唤她梅精,并在她的住处题了一块匾额叫“梅亭”。
她也像极了梅,清高孤洁,目下无尘,从不打听外面的飞短流长,远离无谓纷争,闲煮字,慢读书,最常去的地方就是梅园,偶尔也调弄草药和香料。她写有《萧兰》《梨园》《梅花》《风笛》《玻杯》《剪刀》《绮窗》七篇赋,自比西晋才女谢道韫,以咏絮诗才为人间留红颜清名。
官里的旧人都已习惯了争风吃醋,整日里满面春风地相见,转过身却恨不得对方一夜白头。看多了也会厌,玄宗没有了新鲜感,新来的江采萍身上有淡淡的草香,像一剂世外讨来的灵丹,能慰心灵的伤。
无须刻意描红妆,在玄宗眼里,这一刻的她好比《登徒子好色赋》里提到的女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
她嫣然一笑,便惊艳了整个皇宫。内敛素净的她还没弄清方向,就天真无邪地艳压了风情万种的海棠。
她可以沉静如涓涓细流,却无法摧毁整个宇宙。那个有着强大力量的女子很快也進了宫,她就是与玄宗爱得倾覆大唐的杨玉环。她与梅妃风格迥异,她喜着绫罗绸缎,尽日欢娱。虽和玄宗差了太多年纪,可他们之间不但有爱情,还有知己的缘分,都是难得的音乐奇才,在梨园里共同研究音律。
玄宗念着旧情,总希望两相遂愿,可杨玉环得了宠就要一枝独艳,绝不许旁人占了春光。
杨玉环喜欢出席人多的场合,比如兴庆宫的沉香亭上,玄宗和杨玉环一边纳凉一边喝酒,周围是盛开的牡丹,兴致上来,宣李白进殿,撰新诗以助兴。李白也趁着酒兴,得到了空前绝后的待遇,龙巾拭吐,御手调羹,贵妃捧砚,力士脱靴。很快,酒尽诗出,他写下了风情凝聚的《清平调》。
这样的情节,在梅妃身上永远不可能发生。玄宗曾宴请自己的兄弟,梅妃在旁侍候,玄宗叫她剖开橙子去送给各位王爷。不安分的汉王偷偷踩了她的鞋子,她二话不说就回了房间。旁人不解,玄宗差人去请,她说鞋上的珠串散了,串好就去,良久不见出来,玄宗亲自去请,她说身体不舒服,终究没有再出去。受宠的时候,一两次这样的小事算不得什么,次数多了,玄宗也会恼。
新人得了专宠,旧人落了冰冷。她听到外面驿马到来,在楼上开了窗子看,千里奔来的不再是梅花,而成了荔枝。她泪流满面,想起了陈阿娇的长门宫怨。
陈皇后为了唤回刘彻的心,不惜千金买赋,她也傻傻地凑了千金给高力士送去,求他帮忙寻人写赋呈于皇上。高力士虽是她的引荐人,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他正忙着侍奉醉酒的贵妃。
无奈之下,梅妃自己写了一篇《楼东赋》,玄宗看后沉吟良久,也觉得委屈了她。可这委屈,如今能安慰的已不再是情感,而是一斛珍珠。
梅妃懂了,她知道青春岁月唤不回,春色满园唤不回,已经走远了的爱情也唤不回。感慨之下,她写了一篇《谢赐珍珠》:“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湿红绡。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这诗写便写了,把苦闷哀伤排遣—下就好,万不该拿给玄宗看。他看了也不心疼,最多是可怜一下。此时他对的是诗,已不再是写诗的人了。不然他不会让乐府为这首诗新谱曲子,还定名为《一斛珠》。
孤傲的梅妃低下身段,让玄宗知道他不在时的凄凉。可玄宗转而昭告天下,这个失宠的女子只剩下可怜的样子。词牌名《一斛珠》,又名《醉落魄》《怨春风》《章台月》,个个都是凄清。从此,梅妃再也不出上阳宫。
其实她应该早就知道结局,只是不愿相信这注定的悲剧。若真是梅精,梅妃就该微笑着转身,再也不见他。不是惩罚谁,只是给自己一个交代,给缘分一个告别,而后修炼成那朵能经千世万世的彼岸花。
安史之乱后,出逃的玄宗没有带上江采萍。回宫后,梅妃已下落不明,他只得到了梅妃的画像,并作诗以记。
什么叫多余?借用李碧华的话,夏天的棉袄,冬天的蒲扇,还有我心冷后你的殷勤。忆昔,忆昔,如初见,只是回忆里的温馨再也回不到从前。
梅妃没有死,她从皇宫内苑到了朴素民间。她的身影只在杨玉环的故事里出现,安史之乱是杨玉环过不了的一关,却是江采萍的玄机一转。她隐姓埋名,把自己流落成了一个传说。她不会进道观或寺院,她懂医药,她会在山下安个宅院,只与有缘人相见。
什么都可以抛弃,唯独爱梅的心不会改变。她仍然遍植梅树,约一场雪,流连其中,风情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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