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容若和往常一样,正在书房里练字,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谈话声。他突然想起,今日是父亲聘请的西宾到访的日子。他收起笔墨,略微整理了着装,准备出门见客。
那西宾名为顾贞观,号梁汾,是明末东林党人之后,才名卓著,在文坛声名远扬。此前他听闻父亲将顾贞观请到家中,还有些不敢置信,接着便是忐忑与兴奋。为了今天,他已期盼许久。
容若来到会客厅时,顾贞观正与父亲攀谈,他的到来并没有打断两人的对话,反倒顺理成章地加入进来。这一聊,时间便毫无痕迹地隐退下去,他们竟相见如故,对于喜恶可以畅所欲言,没有任何隔阂,也没有刻意奉承。
顾贞观就这样成了纳兰家的西宾,也成了纳兰容若的挚友。两个相识恨晚的人越过千山相逢,无话不谈,惺惺相惜,常常切磋诗画。
时隔不久,顾贞观拿出一幅画给容若观赏。画中的主人公在宽敞的空地上斜戴头冠,与同伴玩投壶游戏,笑得恣意而张扬。
远在春秋战国时期,诸侯宴请宾客时,有一项礼仪是邀客人射箭,可有些文客不擅此道,于是人们便以投壶来替代射礼。《礼记》中说:“投壶之礼,主人奉矢,司射奉中,使人执壶。”宾主双方需要轮流将无镞之矢投入壶中,多中者为胜,输家饮酒作罚。历朝历代都对投壶做了新的诠释,如魏晋之时,就定义了“贯耳”“倒耳”“连中”“全壶”等花式名目。
起初,投壶本是雅致之举,但渐渐偏向娱乐化,以趣味性广为流传。尤其是魏晋名士,他们都是不拘规矩的人,同一项活动,也比别人多演绎出一番潇洒。
历代对投壶进行过多番改革,但在多数文人心中,它仍代表对古礼的推崇,因此多数投壶图都正经端庄,而将其画成随意游戏的作品,则多是以妇孺为主角的市井玩法。
可是顾贞观的这幅画,人物出身不凡,却未遵照正衣冠、端姿容的礼仪要求,帽檐横斜,更像是一种嬉戏,一种对俗世礼法的挑衅。
侧帽的风流姿态源于北周独孤信,他因打猎晚归,一路策马奔驰入城。疾风将他的衣冠拂乱,可是配上他的绝艳身姿,让人觉得那是一种独特的风流。画中的“侧帽”之所以看上去那般光彩夺目,不是因为人物清朗如孤松,而是因为纯粹的少年神采,风华正茂似初阳,叫人挪不开眼。
容若被这幅画深深吸引。跟名画比起来,它的意境不够深邃,可其中之意让他感同身受。他知道顾贞观生于诗书之家,自小交游鸿儒名士,也担得一句“飞觞赋诗,才气横溢”。可后来,官场不讲文气,他屡遭排斥,甚至被削职,只能以“第一飘零词客”自居。
他也是熟知礼节的贵公子,对投壶这项具有仪式感的游戏并不陌生。但此前更多是同士族子弟们一样,始终认为它脱胎于古礼,是雅致的、正经的,哪怕玩乐也难免中规中矩。但这幅画为“投壶”增添了“侧帽”的姿容,投壶的娱乐趣味不再局限于普通百姓了。它彻底抛却了仪式感,可以任人消遣,让他们这些无法选择出身的人也能任性一次。画中的每一支箭矢都显得漫不经心,不在乎输赢成败,不在乎世情人理。
容若第一次觉得,这个游戏是如此迷人,游戏背后的人与情亦是如此迷人。
他心潮澎湃,为这幅画题下一首《金缕衣·题梁汾侧帽投壶图》,“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他说,德也狂生耳。一字一句都是锥心之言。如果可以,他宁愿不生在富贵簪缨之家。在京国豪门的围城里,哪怕只是普通游戏,都可能带了不纯粹的意味。而他向往的,只是侧帽投壶间的少年意气,张扬明媚,不为身家所累。
这首词除了题目中的“题梁汾侧帽投壶图”,并没有提及有关侧帽投壶的故事,可是无人怀疑,那些“且由他”的潇洒、“冷笑置之而已”的无谓,无一不是脱胎于那引人渴望的游戏姿态。
这幅画如今难寻,更难有人领略侧帽投壶的风姿。它存在于一首词的宕气磊落里,也存留于追寻此间时光之人的想象中。它平常得如同陪伴每个人成长的游戏,是玩乐之举,却也弥足珍贵。因为每一种让你深爱的游戏,都埋藏著隐而不谈的心事与向往,游戏里也有你想要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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