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恒初次见到萧云,是在许多年前的一个春天。彼时长安城繁花似锦,熏风若水,而他这个二皇子心中并不安宁。
他十岁时,作为储君的皇兄突然暴毙,让整个王朝为之动荡的祸事还有更悲惨的结局—他深得圣心的母妃悬梁自尽。父皇用雷霆手段掩盖了皇兄的死因,也把母妃的惨死演变成“红颜未老恩先断”的凄凉故事。
那时,欧阳恒常听到宫人偷偷议论,说皇后娘娘从沈妃的居所里搜出了毒药,沈妃百口莫辯,畏罪而死。也有人说,沈妃自尽是为了力证清白,以保全二皇子。
真相扑朔迷离,流言不曾间断,欧阳恒回忆当年,只记得父皇虽坐拥江山却总绷着脸,不苟言笑。欧阳恒觉得这样很累,他更喜欢母妃温柔地将他搂在怀中。他记得母妃也曾玩笑着问:“恒儿长大了去做皇帝好不好?”他不解,“为何人人都想做皇帝呢?”母妃点点他的鼻尖,“傻孩子,皇权大过天呀,皇权就是金銮殿上那把又高又远的龙椅,是你父皇身上绣有九条金龙的衮服。”他笑着趴在母妃的膝上,揉进她的怀里,“坐龙椅就要跟母妃分开,我才不稀罕做皇帝。”
后来他没有成为太子,母妃却永远离开了他,父皇在那之后便对他不闻不问。他仍旧住在母妃的信阳宫,一年年长大,形单影只,寂寞又绝望。
十七岁时,他的命运稍有转机。那年春猎,侍卫猎杀了一头黑熊,皇帝不听近臣劝说,下马前去探看,谁知倒地的黑熊一跃而起,袭击了皇帝。电光石火间,欧阳恒闪身推开了呆滞的父皇,任凭黑熊发狂般一掌拍在他的肩上。他清楚地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在倒下之前看见父皇俯身关切地唤道:“恒儿。”
也许这便是苦尽甘来。十多年间,他并未奢望得到皇权和储位,只等父皇发现他、疼爱他,已经等了太久,哪怕要用这种玉石俱焚的招数,他也甘之若饴。
然而这舍身救父的壮举,不过换来了父皇对他的稍加看顾。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的欧阳恒伤势渐愈,去太和殿请安时,御前总管仍傲慢地回话:“皇上这些日子都在丽妃宫中,这会儿怕正和三殿下钻研棋谱呢。”
肩上的伤仍隐隐作痛,他知道父皇有许多儿子,他只是可有可无的那个。
那天春光明媚,欧阳恒到丽人宫时,父皇和丽妃正在亭中下棋。那个威严的男人向来不苟言笑,却在和丽妃下棋时耍赖悔子,眼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宠溺。
御前总管口中的三皇子,是他的三弟欧阳瑾,自出生起就被父皇捧在手心。宫人都说三皇子面如冠玉、文质彬彬,是多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彼时他正和一个红衣女子并肩坐在南窗下习字。欧阳恒站在门外的花荫下,看着这其乐融融的场景,转身离去了。
欧阳恒没有回信阳宫,他徘徊在宣平门外,看着那辆华丽的马车慢慢驶出宫门。马蹄声声,叩响朱雀大街上的青石。突然寒光乍现,一蒙面男子手持大刀,手起刀落间车夫便身首异处,另一个彪悍的贼人掀开马车上的缎帘。刀光剑影间,喧嚣血腥却忽然静默。他看到一个红衣女子,像一枝卓然绽放的梅花,扶着车壁站起来。她秋水般的眸光盈盈流转,不出一声,这场初见让他此生难忘。
欧阳恒抽出佩剑飞身而至,将那女子护在身后。两个亡命之徒并不忌惮他,钢刀砍来虎虎生风。他担心她,不防被砍中数刀,血满衣襟,幸好他终于撑到护卫前来。
她用袖子按在他的伤处,眉目间尽是痛楚。他笑望着她,第一次知道,苦痛若有人分担便会成为异样的甜蜜和幸福。
“你叫什么名字?”摆脱险境的欧阳恒并不关心自己的伤口,执着地询问她的名字。
朱雀街上的夜风拂乱了女子的青丝,街角晦暗不明的灯火映着她明艳的脸庞,她的眼睛是那个夜晚最清澈的星辰。“萧云。”她轻轻地说。
尽管受了重伤,那个有萧云陪伴的春天,成为他此生最快乐的时光。他们驾着油壁香车驶过长安街头,一人一串糖葫芦,吃得不亦乐乎。他们也曾偷偷易容改装,混在熙攘的人群里,去最大的勾栏院听白胡子老先生说书。
作为萧将军的独女,他那二皇子的身份于萧云而言并无特殊。她愿意与他出双入对、推心置腹,只因为他是欧阳恒,他这样英气飒爽、光明磊落。而萧将军被满朝文武、万千子民誉为战神,所以她的身份一度比公主更矜贵。
父皇和丽妃皆认为,天下只有萧云才可匹配才名满长安的欧阳瑾。宫人们都说,三皇子独得皇帝宠爱,而他只爱这世上的一个女子—萧云。
欧阳恒在萧云清澈的目光里日复一日地沉沦,不敢剖白那险恶的居心。在探知到她只把欧阳瑾当兄长时欣喜若狂,他拉着她的手,笑着说:“我可不要做你的兄长。”长安城里春风骀荡,少女羞红了脸,她的红裙子迎风飘曳。多少年后,那如火颜色仍烙在他的心头,恍若朱砂。
一个凉秋,欧阳恒忽然得到父皇病重的消息,他还来不及有所动作,最得父皇宠爱的丽妃便迅速控制了长安城。
御林军潮水般涌进宫时,欧阳恒只能如困兽犹斗。刀刃杀卷,血流漂杵,他绝望地靠墙喘息时看到萧云惊慌奔来,她用黑斗篷裹住他,拉着他的手说:“跟我走。”
她手持令牌,沿途无人敢拦,直到在宫门口遇到欧阳瑾。一身戎装的三皇子喝退亲军,放萧云和载有欧阳恒的马车离去,哪怕母妃命他守在这里截杀欧阳恒,“他是你的仇人!夺嫡之路没有亲情!”可他爱萧云,从来不忍见她伤心,哪怕自己已是伤心欲绝。
逃出生天的欧阳恒意外得到一些老臣的拥护,加上这些年来暗自培养的一批死士,他们簇拥着欧阳恒,要他杀回长安、建功立业。焦头烂额的欧阳恒在萧云面前咳出一口血,她握住他的手问道:“皇位真的那么重要?”
他的血染红她的衣襟,“母妃的死,父皇的病……”他压抑着,肩头耸动。磊落不屈的男子咬紧双唇,萧云感知到自己掌心一片濡湿,也感受到他的痛苦与无奈,于是决定写信给驻军在外的父亲。为了取得父亲的支持,她谎称已亲眼见到皇帝传位于二皇子的诏书,并随信附上自幼佩戴的信物。
原本拥护三皇子的萧将军见了女儿的书信,立即带两万精兵奔赴长安,护卫储君。很快,叛军便见识了什么叫王师之战,萧将军轻易攻下了丽妃死守的皇城。欧阳恒奔去父皇的寝宫,那个昏睡在龙榻上的男人早已不知在何时龙驭归天。萧将军亲自宣布了欧阳恒的太子身份,有忠心耿耿的大将军作证,没有人不相信他是帝王生前选定的储君。
丽妃死在一个夜里,死时双眼圆睁,欧阳瑾亲抚多次仍不肯闭上。
萧云见到欧阳恒时,红着双眼哽咽道:“你答应过我,要对他们手下留情……”
欧阳恒扶起萧云,平静地说:“阿云,丽妃是畏罪自尽,你不信我吗?”
处理军国大事已让他烦躁不堪,他抱住萧云,将头搁在她的肩上轻轻叹息。萧云温柔地窝在他怀中,打消了那点疑虑。
欧阳恒终于登基了,他坐在龙椅上,俯视群臣,这壮丽河山尽归己有,耳听山呼海啸的礼赞,“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几个月后,朝局已定,欧阳恒便大告天下,不日将娶萧将军的独女萧云为后。与此同时,那些助他登基的大臣纷纷送自家女儿进宫,候选封妃。欧阳恒不想让萧云难过,但他不能拒绝,他很清楚怎样才能让帝王之位更稳固。
欧阳恒与萧云最初的决裂是因为欧阳瑾。那个被冠以“逆臣贼子”的三皇子失去了父皇和母妃,也失去了萧云,现在只是一个被圈禁的罪人。欧阳恒已将他搓圆捏扁,狠狠踩在脚下,他却仍云淡风轻,在萧云哭着投向他的怀抱时,伸出手轻抚她的后背,用温柔的笑容安慰她,拭去她的眼泪。
欧阳恒听到宫人的叙述后,额头青筋暴起。他从未这样刻薄狠毒,却日渐成为自己所痛恨的人。
他想起近臣的劝谏,“皇上,您有没有想过,有萧将军在一日,这王朝到底是姓欧阳还是姓萧?萧将军当日可以助您成为天子,自然也可再扶持三殿下。况且,他本来就是拥护三殿下的……”
当再次听到类似的进言时,欧阳恒面目阴沉,如此辛苦才得手的天下,怎能允许他人染指!
不日,萧将军便死在宣平门前。他听宫人来传话,说皇后有喜,甚为思念父亲。他一骑风尘从边关赶来,却在宣平门外中了埋伏,身中数箭,死得惨烈。
欧阳瑾在最后一次约见萧云后,饮下了那杯毒酒。他死前依然从容,不忘跟他的皇兄、当今天子笑语:“二哥现在才赏我这杯酒……”
荣华如杯中酒,饮到梦碎路断。欧阳恒垂下眼眸,不承认颊边那冰凉的液体是眼泪。他有雷霆手段也有深沉心机,有天下臣民也有万里河山,从今而后,整个王朝任他翻云覆雨,而他再没有阿云。
那是一个繁花似锦、熏风如水的春日,他知道与三弟并肩习字的女子是萧将军的独女萧云,便命两个死士去宣平门外劫杀她,而自己在恰當的时机跳出来英雄救美,博取她的好感。
“得萧将军者得天下,而得萧云者自会让萧将军臣服。”他怀着可耻的目的接近她,让她爱上自己,让她去说服萧将军。他早早便买通了丽妃的婢女,让她在丽妃为父皇准备的吃食中下毒。当刻薄寡恩的父皇有所察觉要处死丽妃时,丽妃铤而走险、发动政变……
他哄骗了天下人,终于登上帝位,可他逐渐与光明和热血无缘。他一日比一日更深刻地发觉,自己深爱着萧云。当他肃清一切隐患,他的阿云已无法面对这样不堪的他。她横剑自刎于他面前,那样干脆,那样迅疾,那样绝望,仿佛他此生再也无法拥有的幸福,萎谢在他沾满血腥的手上。
“阿云!”欧阳恒搂住掠过身畔的凉风,想起那日他们驾车驶过长安街,那时的他分明为身边的女子心动;想起他登基后,迫不及待地想要封她为后;想起初见那日,她着一袭红衣,风华卓绝,值得他为她倾尽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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