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蠡初到定陶时就喜欢当地的泥土。位居“天下之中”,定陶坐拥遍地锦绣,也见惯了过往繁华。宝马香车迤逦而过,裂开辙痕的泥土依然沉实,顾念着入尘的落花。无论草木清雅抑或妖娆,泥土始终静默,以温厚绵软的黏性护着它们嚣张的根系。
范蠡用当地的泥土制陶,引领一方富庶,百姓誉其为“陶朱公”。“朱”字明艳却也刺目,他更喜欢自己最初经商时的名号“鸱夷子皮”,也就是“酒囊皮子”,是再俗不过的物件,却可用来盛酒,稍加酝酿便是一场春秋绮梦。
案上的粗陶大碗亦是寻常,但其上描画着一枝娉婷芰荷,顿生凌然清气。大巧向来藏于大拙,只是蒙昧的人看不穿罢了。他想起挚友文种,倘若文种当初听从自己的劝诫,越宫大概会少一个枉死的忠魂,而此时他们应该正把酒言欢吧。
范蠡为人厚道,却并不蠢钝,否则生于楚国的他也不会靠装疯卖傻躲避政治倾轧,直到遇上求贤若渴的宛城令文种。他不愿效力于昏庸的楚王,遂携文种一道投奔越王勾践。虽然吴国鼎盛一时,但那里早有重臣伍子胥,积弱的越国和有志的勾践才能容他施展经纬之才。
击败吴王阖闾后,范蠡料定此时伐吴凶多吉少,勾践却执意出兵,终致惨败。勾践赴吴为奴时欲带文种同往,范蠡却愿代他前去,“四封之内,百姓之事……蠡不如种也;四封之外,敌国之制……种亦不如蠡也。”是清醒自知,也是肝胆道义。
卧薪尝胆的二十余年苦若莲心,范蠡的治世之才却暗吐芳华。稳定民心、倡导农桑、修筑城池、操练兵马,他像一个怀揣惊天秘密的夜行者,为所有蓄势之举覆上隐形衣,瞒过了日渐骄矜的吴王夫差。其间不是没有诱惑,夫差试图收揽他时,他却回以“亡国之臣,不敢语政;败军之将,不敢语勇”的婉拒。当夫差沉溺于西施的盈盈秋波时,察觉端倪却反遭陷害的伍子胥悲愤自刎,鲜血预示了吴国灭亡的结局。
功成名就的范蠡深知兔死狗烹,遂向勾践辞官隐退,却无法劝阻乐享封赏的文种。后来,勾践赐给文种“属镂”剑命他自裁,这把剑也曾舐过伍子胥的血。
熬过兵荒马乱的忠魂究竟该栖于何处?弃政从商的范蠡给出了海阔天空的答案。
虽然时人视商贾为末流,他却以哲学升华经商之道,首创了“农末俱利”“平粜齐物”等惠国惠民的经济理念。深谙黄老之学的他自在随性,却不失儒家济世的胸怀,毕生功业只为国计民生。居官抑或经商,于他而言皆是殊途同归。
也许人们觉得谋士必狠绝,遂在各类戏说中臆想他把心爱的姑娘推到夫差枕侧以促成美人计。然而正史落墨的,是他挑灯夜读、笔耕不辍地为百姓编撰农事指南的情形。为了推广生产经验、促进贸易交流,他不惜重金提携后辈,无论对方贵贱妍媸。心存温情的他自有大格局,何需捕风捉影的狼藉桃花。
所幸戏说的结局大多是美好的—范蠡和西施远离纷争、泛舟五湖,修成了粗陶大碗上的并蒂蓮花,香远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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