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的风穿过窗棂,轻轻掀起案上素帛的一角。衣袍华贵的少年闲坐窗前,随意放下手中的笔杆,草长莺飞的春光落满眼底。那时张良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少年,清瘦的眉目带着与生俱来的傲气。
他出生在七国争雄的时代,祖上三世都是韩国的相国。他从小就被当作接班人培养,怀抱着振兴家国的夙愿。若非秦灭六国,张良理应接替父亲的职位辅佐君主,一生富贵顺遂。可惜适逢乱世,刚及弱冠的少年还未踏入朝堂,便被命运无情地流放。
七国之中,他的国家最弱小,便也最可欺。当千里烽烟从边境弥散到城都,那一日,张良被铺天盖地的哭喊声惊动,他夺门而出,却只看到敌军如黑云压城,冰冷的铁蹄碾压过一寸寸土地,飞沙将鲜血与悲泣掩埋殆尽。他听到弓弩划破长空的尖锐声响,看到韩王颤抖着向敌军乞降,这一刻他不再是令人称羡的贵族公子,他与身边惊惶奔走的韩国百姓一样,不过是天地间失根的秋蓬。张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韩国沦为秦王征战天下的第一个祭品,无路可走的他挣扎着逃了出来,更名改姓流转各地。风凄水寒,他与故土的离别如此绝望和仓促,甚至来不及俯首拜别。他只能默默地最后一次回望故国,从人海中转身离去。
后来,秦王一扫六合,成就千秋大业。世上再也没有韩国,再也没有他曾宣誓效忠的故土了。仇恨逼着他一点点褪去少年的印记,他学会了隐忍待发,学会了韬光养晦。复国的重任如山岳般压在双肩,张良变卖家产,四处结交英雄豪杰,终于在十多年后等到了刺秦的机会。
那时的韩国已经被遗忘在岁月的角落里,可张良没忘。他生于斯长于斯,祖祖辈辈的荣光都系于斯,他不敢忘。尽管他知道,所有意欲刺杀秦王的人无一善终,可他仍要去,一个人所信奉的忠贞不会因为既定的结局而轻易更改。
一年春天,张良趁秦始皇外出巡游时策划了一场刺杀,结果失败了,张良又开始逃亡。他逃到了一个小城避祸,光阴如白驹过隙,转眼又是一个十年。幸运的是,如他所料,在暴政的压迫下,反秦的声音越来越大,而他恰在此时遇见了命中注定的贵人—刘邦。
他们在彼此最落魄的时候相逢,却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欣赏的光亮。彼时他们是相互需要的盟友,更是默契相投的挚友。他们协力反秦,群雄逐鹿之际,张良在各个势力间迂回周旋,竟然争取到了复国的机会。他想起曾在父亲面前立下的宏愿,想起国破家亡后不得安枕的日日夜夜,时至今日,他的韩国终于回来了,一切苦难似乎得到了解脱。那是他极满足的时光,他亲自寻回了遗落的王室,尽管重建家园举步维艰,但他看到了希望便不再惧怕。
那时的张良已快到知天命的年龄。乱世之中,人的寿命本就不长,他用大半生的时光来实现复国的梦想,可最终毁在别人手里时只需一个命令。消息传来时,他鬓角已有了白霜。薄暮迫近,余晖铺满群山,他笼在袖中的双手微微一颤,发出一声叹息。通透如他,怎么会不明白呢?韩国早在城破之日就已死去,他只是不愿相信,即便只有一缕希望也想尝试,就像困于沙漠的旅人,直到彻底确认眼前的溪流不过是幻景,才心甘情愿地放手。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为了家国故土而孤注一掷刺杀秦王的少年,一直都妥帖地安放在他心底。
张良彻底追随了刘邦,一路东奔西走。他那澄明剔透的双眼经过了岁月风霜的磨砺,将时局看得分明。乱世中的人命如此脆弱,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迫使人将刀锋打磨得更加凌利。他越来越冷静,也越来越清醒,一次次救刘邦于危难,与项羽分庭抗礼。那年垓下之围,久攻不下时,张良便献了一计,让士兵们唱起楚歌。此计太过攻心,没人比他更懂思念故土的感受。暗夜里星河寥落,朦胧的月色透出一点微光,楚歌悠扬又苍凉地回响,遥远星光仿佛化作故乡灯火,摇摇曳曳,看不分明。他慢慢走出营帐,异乡之音落入耳中,竟也牵起怅惘。大概是老了吧,他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目光落在天幕尽头,那是从前韩国的土地。他苦笑着想,项羽毁了他的梦想,如今他也毁了项羽的霸业,也算公平。
垓下一役后,刘邦称帝。正是封赏功臣之时,人人都在争抢功劳,张良却轻轻一摆手,拒绝了三万户封邑的赏赐。报仇复国,辅佐帝王,他一生所愿都已實现,不能实现的也永远淹没在岁月洪流之中,不能回首,富贵本就不是他所求。身为帝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帝王心术。战时的刘邦需要出谋划策的人才,初登大宝的皇帝却不需要指手画脚的功臣。大恩如大仇,自古便如是。他轻轻一笑,讨巧拜谢道:“陛下不如把留县给我,毕竟我与您是在那里相识的呀。”
张良借机闭门养病,不愿再理世事。
又是一年春,草木抽芽,新燕穿庭而来,体弱多病的留侯从床榻上起身,他已是个鬓发苍苍的老人,悠远的目光静静投向窗外,映照漫长的一生。自他追随刘邦以来,总是殚精竭虑、四处奔走,如今天下初定才得几日安枕。他抬眼望去,院里草木葱茏,温软的风抚过眉梢眼角。相似的光阴令人倍感寂寞,可他已想象不出自己少年时的模样。如果可以重来,他一定要在城破前好好看一眼那片土地,再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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