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之前,越女在鄂君身边唱出这首歌:“今夕何夕兮,搴州中流。今夕何夕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越女初遇鄂君,芳心既喜卻又羞涩忐忑,满心爱意该怎样表达?唯有向水一歌。
深夜想起这首歌,就像望见刚从水里托起的红珊瑚,色泽鲜红,水滴未干,如同我的心迹。这歌译得真好,否则这稍纵即逝的情意怎能存活下来?译者使这段作茧自缚的感情变成了一只破茧而出的蝴蝶。
据说,鄂君听懂了越女的心意,把她带回去了。这真是个美好的结尾,就像童话般梦幻,王子带着心爱的姑娘骑上白马远走高飞。
可是,越女的美源于她的自在,一旦身陷宫廷,她就无法自在。那么险恶的地方,鄂君不可能时时纵容、保护她,不慎被人陷害就会尸骨无存。
语言不通也是两人之间的鸿沟。情话出我口入你耳才叫熨帖,如果经人转述,总是沾口水、带俗尘。万一别人搬弄是非,别说还击,她连防御能力都无半点。
当我从清歌、流水、浮舟的意境中抽身,细想这女子的处境,忍不住惊出一身汗。
年少时若有人对我灌输门当户对的话,我一定听不入耳。忒俗!爱无关身份地位,两个人的花好月圆用得着旁人评断吗?然而,不服又怎样?历史横亘在身后,现实明摆在眼前,一见钟情后进退维谷的窘境,如厮杀之际突然身陷重围,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我不得不承认,越女和鄂君是不登对的,他们走到一起不过是人们的一厢情愿,对此心存幻想的人多少也经历过求而不得的绝望。
这个恶毒的想法狠狠践踏了我年少时对纯爱的信念,使我心悲。它像洪水猛兽一样蔓延,盘踞了我的思想。我开始将他们的结局设想得更无望。
他们的故事就该止于流水浮舟上,求不得的深情才值得后人叹息、感伤。
故事就该到此为止了,不需要什么后续,且将情怨糅进碧波里,化入桨声里,融入每个越女的身影,让她们看起来都似曾相识—低垂的脸庞带着隐忧,像清晨未开放的花苞。小舟行在水上,遗一路细碎的涟漪、缠绵的水响,惹千秋万世后的人们对着孤帆远影浮想联翩。
席慕蓉将《越人歌》译为《在黑暗的河流上》,她这样解读越女的心意,“她的爱一边汹涌一边无望,她如飞蛾追逐心中的光芒,但那光转身离开,黑暗的河流上,她怀着不见天日的爱,伫立在水中央。星空下人们争相传诵的,是你的昔日我的昨夜。”
有一天,越女会发现她已渐渐忘记王子的脸。惊恐中,她努力试图记起他,但终究发现,无论你曾多爱一个人,仍会渐渐忘却那张久违的脸。
春蚕吐丝,把心紧绕,我把自己裹进了一个透明的茧中,看世间万物却寻不到你的影子,想放弃却无法将你忘记。从一开始,我的付出就是徒劳,你的回应只是让它有归属。或许有一天,连这归属也不需要了。我仍是我,你仍是你,而我们却不再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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