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欧阳修因支持范仲淹等人的“庆历新政”,被贬为滁州太守,写下著名的《醉翁亭记》,主要讲述他带着一帮人寄情山水,与民同乐,喝多了酒就趴在石头上发呆。
当时欧阳修还未到四十岁。他生来体弱多病,青年时代便有了白发,这些年奔波流离,不知不觉中竟已满头霜雪、满面沧桑了,揽镜心惊遂自称“醉翁”,是写实也是自嘲。
到滁州安定下来后,他便令下属在官衙四周种满花木。庄严的官府衙门被他弄得花团锦簇、蜂来蝶往,他坐在里面,乐陶陶地端着酒杯,不再想那些远在京城的烦心事。
三年后,欧阳修又被调到扬州做太守。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这里是著名的温柔乡,他来了好不快活。选地势最高处建了座壮丽的平山堂,号称“淮南第一堂”,垂眸可望遍江南群山。每到夏天,半夜里凉气上来了,欧阳修就和好友到这里乘凉赏玩。他事先让人到湖里采来千朵荷花,分插在百余只花盆里,安置在座位间,令陪侍的歌女取一朵在客人之间传送,每人摘一片花瓣,摘到最后一片的客人就要饮酒赋诗,一直喝到月沉星落、露水浸湿衣裳才散。
行走在花间的欧阳修写起爱情词来,随便拈出一阕都看得人心如春水,生出许多爱与愁。他有一阕《诉衷情》:“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这首简简单单的小词,虽从闺中画眉起筆,却让人感受到年华流逝的沧桑,每一个今天都被昨天所制约所困扰,无形中有简约的哲学意味。
坐花载月的生活总是那么令人难忘,等欧阳修重返京城后,有友人前往扬州赴任,他写词送行,犹在怀念当日时光。他说:“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这首词里的欧阳修,形象与《醉翁亭记》中的差不多,苍颜白发,喝得颓然大醉。迷醉之间,模糊的视野里,书生的青衫、歌妓的红裙、花朵的缤纷,织成一片迷离绚烂。
欧阳修在席上总是年纪最大的一个。他喜欢带着有才华的后生出来游乐,听他们朗诵新写的诗文,击节赞赏,还经常掏钱资助他们出书、赶考。他极其爱惜人才,一生为朝廷发掘输送了大批青年才俊:苏轼、苏辙、曾巩、王安石、司马光……北宋史上星光灿烂的政治、文学、思想精英,几乎都出自他门下或经他的举荐。
欧阳修成名极早,在当世被尊为文坛领袖,“天下翕然师尊之”。然而,当他读到苏轼的文章后,竟自愧不如地说:有这小子在,三十年后,天下大概没人还记得我欧阳修了!换了一般人,苏轼难免要被打压了。欧阳修却兴高采烈,“读苏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此人,放他出一头之地,可喜,可喜!”这才是宗师风范,尽显人品与胸襟。
晚年辞官后的欧阳修,把家搬到了颍州。他曾在此地当过太守,一上任就治理西湖,除杂草,遍植荷花与杨柳。经年之后,接天莲叶无穷碧,游船笙歌往来不绝,成为美景。他喜爱这亲手护养起来的湖山,老了就把这里当成家乡。依旧是花酒相伴,颇负才情的年轻男女畅游湖上,写下了许多歌唱西湖风光的诗词。
前面说过,欧阳修是少白头。对于“老”这件事,他比别人知道得更早,所以与迟暮感的斗争也就更持久。如何解此无解之愁呢?赏花喝酒,听歌妓唱歌,和朋友玩乐,不虚度良辰美景,好歹有点用处吧。哪怕喝过头了,伤了胃,伤了心,伤了身,那也是风流啊—欧阳修的风流,是拥抱世间大美的姿势,有醉意淋漓的快感。
欧阳修热爱这个世界,爱文艺、爱花朵、爱美,还爱年轻人身上蓬勃的朝气,以及这个美好的国度……可世界对他并不友好。上天给这个热衷于美的人安排了一副不好看的外表—眯着双近视眼,龅牙,耳朵比脸还白,弱不禁风地站在那儿。算命的说他这是异相,厚道点说也就是其貌不扬。
虽然长得不好,但他和三任妻子都很恩爱。可是接连两次丧偶,再加一次丧子,他自己身体也不好,就更凄惶了,这首《浪淘沙》就能表现他的心境: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欧阳修在洛阳待了三年,从二十四岁到二十七岁,最青春快乐的日子,繁花似锦里却藏着哀音。这阕词写于他到洛阳的第二年,与友人往城东踏青,算是故地重游。再次携手赏花,本该高兴吧?他想到的却是有聚必有散,聚散苦匆匆,人生到此真是四顾苍茫。
在欧阳修的内心深处,有对美好现世极温柔的爱恋以及对生老病死极敏锐的忧惧。而人世的风刀霜剑和家国忧患,是这种痛感的催化剂。于是,他尽情尽力地生活,怕来不及似地拼命珍惜。
他把平生的每件事都做到极致。为文,他是文坛领袖,散文、诗词、歌赋无一不精;为史,他编撰《新唐书》《新五代史》;为官,他官居高位,是重臣元老;为政,他清明务实,为国家选拔人才不遗余力;琴棋书画亦样样精通,还是金石专家;他还会跳舞,常在酒宴中一展身手。沉醉花丛与沉醉山林,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
他一生所到之处,留下了许多花朵,从洛阳的牡丹到滁州的梅花,再到颍州西湖的映日红莲,象征着青春与希望的花朵,在他的生命里重重叠叠,盛开到尽头。
“浅红深白宜相间,先后仍须次第栽。我欲四时携酒去,莫教一日不花开。”我要这花开到永远,这是有涯向无涯的挑战,不及夸父逐日凛烈,不及精卫填海悲苦,却同为英雄浪漫主义。这就是欧阳修的醉翁之意和他的绝世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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