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初露,寂静的绵蔓河雾气未消。眼前是一望无边的寒枪铁骑,对面是成安君势在必得的骄矜面孔,而背后流声轻缓的河水,却是噬人性命的无底深渊。这一战是场疯狂的豪赌,胜则名动天下,败则一无所有。
这日井陉的厮杀声惊破九霄,日落方息。余晖中的韩信,白袍染血,身后是同样筋疲力尽的汉军将士。残甲断剑,尸横遍野,一片惨烈之状。可他最终竟以三万人马制敌二十万,背水一战,旋而告捷。
这场如有神助的战役,远不足以代表韩信短暂而传奇的一生。龙困泥潭二十余载,当那胯下之辱的始作俑者于市井间恣意妄为时,怕是从未想过,这个宁愿蒙受奇耻大辱也不拔剑伤人的少年,数年后会成为逆转天下的良将。
韩信的父母早亡,他小小年纪便居无定所,从军前一直活在兄嫂的冷眼和同乡的讥笑中。那段流离的岁月里,他从不离手的两件东西是兵书和宝剑。他经常一个人在树下,一坐就是一下午,专注地看蚂蚁打架。小小昆虫为食相斗,在他眼里却成了武力与智慧的角逐—也许一个将才本该如此,目光所及,皆是沙场。
当秦朝因为暴政而衰落时,他从军了,后来辗转到项羽军中成为执戟郎。然而他的处境并没有好转,彼时项羽年少轻狂,一路伐秦正是春风得意、威名大展的时候,对这个小小执戟郎的话,自然是一个字都不屑于听。之后项羽入主咸阳,一把火将三百里阿房宫焚为灰烬。楚军骄傲地奔走炫耀他们的霸王如何威武,而韩信于一片焦土中伫立良久,曾经奢华无双的宫室付诸一炬,满地荒凉让人心里发空。此时,谁能主江山,他已了然于心。
良禽择木而栖,他凭一己之力重新觅得明主。他的惊世韬略深得萧何赏识,从无名小卒成为汉营三军统帅,不过一夕之间。登上拜将坛被汉王亲授宝剑的他不过二十五岁,面对台下满腹质疑甚至公然挑衅的老将,他不过三言两语便让百万汉军心服口服。他与生俱来的大将之风,翻遍前朝后世,竟鲜有人能与之相较。
数年后,楚汉之争缓缓开场,韩信正式统率三军,南征北战,为汉王开疆扩土,出陈仓,定三秦,灭赵吞齐,战无不胜,一步步将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逼至絕境。那时的他如鱼得水,调兵遣将神鬼莫测,是战场上让各路诸侯闻风丧胆的存在。
战场上的神话,置身朝堂时又当如何呢?
汉王刘邦的忌惮是何时开始的,外人无从得知。也许是那句不知天高地厚的“大王将兵不过十万,臣多多益善耳”,也许是汉王彭城失势后他为保全兵马迟迟不发兵支援,或是收复齐地后为安顿民心而上书讨要的假齐王封号……
为人臣子,最忌光芒过盛。也许如此旷世奇才只适合活在战场上,再坦荡的忠心也抵不过鸟尽弓藏的残忍咒语。
楚汉之争长达四年,自立山头的机会他从来不缺。目中无人的项羽在他的猛攻之下损兵折将,也开始惧怕这个当初自己从未正眼看过的执戟郎中,甚至不惜主动示好,一心想将他重新收归己用。韩信帐下的谋士蒯通也曾劝其拥兵自立,“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贵乃不可言。”楚汉分羹,天下归属却只系于他一身。凭他的雄才大略和精兵良将,与楚汉鼎足而立,甚至一统天下都绝非难事,可他不愿。
睿智如他,并非没有称王称霸的野心,也并非想不到自己在战事终了后的结局,只是在他心里,义比天重。当年河边漂母一饭之恩,他尚且牢记于心,以千金相报。汉王的知遇之恩于他而言,更值得宁死不负。
于是他拒绝了,拒绝了睥睨天下的王座,拒绝了千军万马的兵权,拒绝了以更耀眼的姿态名垂青史的机会。
等到楚汉战争结束时,大楚连同一代枭雄项羽于乌江畔轰然倒下,而汉室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明争暗斗。曾经那般紧密团结的汉王子弟,终于在接连不断的争名夺利中分崩离析。
贬黜,削权,韩信在战时得到的一切,都在汉王日渐加深的猜疑中一一失去。没有人在意他为开创汉朝建下的累累功勋,而他自始至终平静地接受,等待着最后的夺命杀招。
汉高祖十年,巨鹿郡守陈豨谋反不成,满门被灭。吕后与丞相萧何命令列侯进京朝贺,城中却早已布下天罗地网。韩信心知肚明,一旦进城便不可回天。
不重要了,落得如何结局、后世如何评说,都不重要了。闭上眼,离乡从戎近十年,毕生愿望和使命都已圆满。说到底,自己不过是汉王的一把良弓,在飞鸟打尽后便成了危险的利器,再也留不得。
长乐宫钟室里的血迹尚未凝干,勾结陈豨谋反的骂名却已成定论。他左右不了史官的笔,正如他左右不了皇帝的刀。
终究会有些遗憾吧,卓绝如斯的军事天才,一旦失去利用价值便只能以最惨痛、最屈辱的方式死去。当年汉王登坛拜将时的信任和期许,还有信誓旦旦许下的“三不杀”承诺,连同战场上所有辉煌与骄傲,都被封存于青史难以触及的角落。英年早逝也好,战功显赫也罢,此去经年,不过换来后世几句无关痛痒的唏嘘而已。千年之后,唯有井陉古道的风声,将当年旧事送至今人耳侧。
这一生,终究是流星过眼,昙花一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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