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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有烈酒,诗里有清风

时间:2023/11/9 作者: 传奇故事(上旬) 热度: 15255
简墨

  父亲给他取名为“弃疾”,是怕他羸弱不能长大吧。可是,他偏偏成了豪放派大诗人,还做了大将军。年纪尚轻的他就曾带领五十骑直闯数万敌军的大营深帐,刃如霜,马如龙,却金兵,封瀚海,取得叛徒张安国的首级。凭空想象一下,他一定长得孔武有力,嘴唇抿得很紧,眉间有刀刻的皱纹,浩大的心事都堆在脸上,挑明了心急如焚……如同高贵的树,一枝枝全往天上长,风来了,雨下了,雪落了,霜铺了,露掉了,雷劈了……它也坚韧不动。

  这样的树该记住了许多事,跟杜甫的“诗史”一样?事实的确如此:他写了那么多诗词,什么都可以纳入笔下三寸之地,每一首词都埋藏着纷乱的深痛。

  《永遇乐》《贺新郎》《摸鱼儿》,这些词中都有一个倔强的影子在輾转,空有纵横天下的文韬武略,一身抱负却无法得以施展,最后在江湖风雨中白了双鬓,报国壮志一点点被蚕食,消失在山高水长的羁旅之中,只在月明霜冷露寒的时候,轻抚着一泓秋水似的吴钩,踱步长叹,听它发出不堪寂寞的啸鸣。

  他说,“知我者,二三子”,他的好友除了陆游其他两个都先后离世—就算人齐全的时候,他们也很少相聚,更多时候只是遥遥致意。

  以前读到他的“人言头上发,总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时年少无知,只觉得这拟人化的词写得好,生动直白,笔调轻快。后来才觉出其中极致的落寞—他笑的恐怕不是沙鸥而是自己吧。这笑中又含有多少心酸呢?他的一生时刻准备着出发,然而最后只能原地踏步,任时间流去,一寸寸老尽少年心。他和杜甫有太多相似之处,只有心地光明且内藏深情的人,才会有不为一己之私的深痛,他们以此填补人生的意义。八百年也抚不平他出师未捷的疼痛,《破阵子·为陈同父赋壮词以寄之》是他的伤口:“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沙场,是那么遥远的一个词。它是琵琶弦上拨着的徵音,是一挑年后忘了摘下的红灯笼,独自在屋檐下晃啊晃……他以抗金复国为己任,聚义军,杀叛逆,策动万人,北伐,南下,穷尽一生—他向往沙场,却始终不得入其中痛快杀敌;去往江南,却始终不能在朝堂上进谏高宗,心血凝成的抗金策论《十论》《九议》被弃作废纸。四十年,没有一个可靠的位置来接纳他。

  但他从来没想过做奴隶。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在某些关键时刻,重大选择都遵从正义。

  在被投降派把持的朝政中,他累遭政敌掣肘,不被起用。所以,当理想和现实发生尖锐矛盾时,他只有通过醉梦的形式表达杀敌报国的理想,真是应了陆游那句“报国欲死无战场”。整阕词里,前九句一气呵成,雄强无敌;最后一句却戛然而止,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完全否定了前面九句的理想—前面越是酣畅淋漓,后面越是悲意重重。他把词语铺成一口深井,荒草掩盖,让人不备,一脚踏入。

  李白有酒,孟浩然有花,李商隐有梦……都可以暂避身形。与他们相比,他什么都没有,和最普通的人一样,只是在众多平凡里坚守着一点虚弱的不凡。

  哪个诗人不想归隐呢?他也曾归隐。那本应是他一生中最安静的时刻,他随手写下那些清甜小瓜似的词句,每一笔速写都带给人无以言表的美好,譬如“晚云做造些儿雨,折花去。岸上谁家女?太狂颠”,譬如“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他在田野上自在来去的样子仿佛伸手可及—他在那样的词里,活泼而愉快,仿佛只是一位醉倒在愁人月光下的书生,坐着慢船去了桃花源,四面全是招展的树,很绿,一层一层,深的浅的,掩映着一些低小的草房子,仿佛有许多意味深长的话语没说出口;不知名的鸟雀飞过,说着与人不相干的事。

  那里仍旧保留着那么多有趣的农事,以及年久失传的方言;没有吓唬人的刀兵和板着脸的政治,山坡上撒了一群被他驯养了的、无人认领的小羊似的汉字,充满喜悦和安闲。那是中国文人都做过的春秋大梦。

  当一个人动辄将“天下”“家国”这些沉重的词拴在心间时,生命就简单得如同一个普普通通的夏日黄昏,一不留神盹住,眯一会儿也就过去了。许多看透了人生的人不都是这样吗?而很多时候,愈挣扎束缚愈紧,当绳索与血肉模糊在一起时,是否疼痛已不重要,麻木是最好的避难所。

  他最心仪的诗人只有陶渊明,但他不愿做一个彻底的陶渊明—在最艰难的时候,他也看透过,只不过眯一会儿就会马上醒过来—他从未麻木,诗人该有的细腻敏感从未缺席。他对社稷用情太深,注定过不了没担当、只逍遥的生活,最强烈的想法是:打回北方去!为此,他不曾有过一天真心安稳的日子,辜负了他恬淡的田园词。

  就像他词里的戏说:“……细参辛字,一笑君听取:艰辛做就,悲辛滋味,总是辛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捣残堪吐。世间应有,芳甘浓美,不到吾家门户。”他几乎不写诗,因此,词成了可以与他交缠悱恻的唯一温暖。

  于是,我们隔着遥迢光阴,在似是而非的睡眠中开出一间铺着夕阳的酒馆,让时间在那一瞬穿越到遥远的宋时,与“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的他,就着盐水花生,伴着黄酒青灯,陪着白发翁媪,说一点热乎话。

  说他的梦回吹角连营,说他的清风半夜鸣蝉,一会醒了,一会又醉去,醉个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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