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郭襄独自游历多年后,偶然听到这话。
那时郭襄已不再年少,早已没有了持信幻想的热望和金针许愿的激情,前尘往事不过是心底积留的灰烬,唯一的见证只余时光。
这些年,她一直在江湖上流连,带着娘亲临别留赠的倚天剑。单枪,匹马,走了许多年,她始终觉得江湖太空旷。一些人盛名犹存,一些人却已经声息全无,这样的寂灭此起彼伏,比死亡更加惊心。
郭襄去过很多地方,比如风景如画的江南。春好处柳絮纷飞、桃花迷眼,一壶清茶叙别情。这里是娘亲的故乡,江南的灵气孕育了她聪慧奇巧的心思。这里也是她的缘起之地,她性格里的浅忧深愁、畅怀舒意,莫不与之相关。
郭襄也到过朔风猎猎的漠北,披过灰毡长氅,踏过铁马冰河,也曾弯弓搭箭指苍穹。爹爹的年少时光造就了他粗犷的性情,笑谈生死,借皮囊酒香望漫天烽火。她的豪爽心性承袭于此。
爹娘年轻时曾是名满江湖的—对佳偶。他们行侠仗义、恩深情重,他们的江湖风疏雨骤、荡气回肠,贯穿过无数光怪陆离的生命。与他们相比,郭襄的经历是贫乏的。没有生死至交,没有知心爱侣,她总是独自离开襄阳,再一个人回来,—直如此。
秋风清,秋月明,那年那月,华山绝巅,家人仍在身边,郭襄还是十六岁的少女心性,迷恋江湖传说,固执于三根金针的承诺,为杨过送来的烟花雀跃不已。
多年后,她走过了很多地方,再没见过杨过,也没有听过任何关于他的消息。华山一别,他携了龙姑娘的手退隐江湖,走得洒脱利落,往昔种种皆被抛诸脑后,从此再无牵挂。只有郭襄还在尘世中颠沛流离。她知道不会再见,但仍执着于生之困、爱之苦,也执着于思而不见、求而不得。
其实十六岁之前,郭襄并不知道什么是江湖。
这个问题,她问过爹爹和娘亲。敦厚的爹爹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的地方就是江湖。聪明的娘亲却一直微笑,不发一语。爹爹的回答和娘亲的沉默让她越发困惑。多年后她才明白,娘亲的微笑不语其实是在掩盖和她一样的迷惑。
她和爹娘如此不同。爹爹质朴诚实,娘亲亦庄亦谐,而她说不清自己更像谁,只是在他们宽容怜惜的目光中一再远行。
后来爹爹和娘亲在混战中双双赴死。他们的英名被永世传颂,但依然改变不了国破家亡的事实。望着烽烟弥漫的襄阳城,郭襄想起当年同样惨烈的一战。她相信过不了多久,这里又将是一个繁荣富庶的城镇。她突然为父母感到悲哀——他们穷尽一生,以布衣之身苦守襄阳,为了道义而丧命,但最终仍改变不了什么。
三十九岁那年,郭襄再次来到华山,她沉默着走遍了整条山路。这里没有了青衫黄冠的身影,也没有了雪亮生霜的刀光。她抬头向西望,远处依是层峦叠嶂,迷雾深重,什么也看不见。此时江山万里尽在足下,但那些曾经叱咤风云、笑傲天下的人,已不知散落何方。
朔朔寒风吹起她不再华美的衣裳,她看着自己的影子心生悲怆:她已不是豆蔻青梅的年华,而他们,也已成为了年岁久远的江湖往事。
四周空落落的,只有两堆坟茔仍在。此刻她才明白,这一切无非是自己解不开的心结。就像她曾执着于杨过面具后的容貌,而忽略了他隐藏的原因。那个瞬间她突然发现,也许她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她的执着,只在于自己的内心,那些困惑和深情,她不甘放弃。而那些往事,无论是金针许愿,还是遥贺生辰,或者跳崖相随,都不过多此一举。以杨过的性情,即使遵守对她的承诺,他的心依然不可捉摸。因为他所遵循的,并不是她的要求,只是他自己的心意。
除了杨过,还有一个少年在她的生命中出现过,他叫张君宝,初见时不过是个张皇失措的少年。而多年后再见时,生活的历练已经让他圆融成熟。郭襄在纸上写“道”字。张君宝问,何为道?她從容作答,道之为物,唯恍唯惚,道若可道,必非常道。他则微笑举笔,写下一个“空”字。她又问,何为空?他吐气而答,万念俱灭,并于六根,六根无为,归于一尘。那一刻她们相视而笑,然后挥手作别。心性相通之人,即使所知不同,亦心有灵犀。
年少时,郭襄常跟外公在深夜的桃花岛听海。漆黑的深夜里看不见任何影像,只有潮水的声音近而复远,远又复近,寂寂浩渺,无始无终。
那时,郭襄以为江湖是很多人的。你可以凭自己的绝顶聪明练成独步天下的武功。
后来,她以为江湖是两个人的。是双燕影下看斜阳,玉箫声中听夜雨。
最后,她才知道江湖是一个人的。因为有—万个人,就有—万个心思,有—万个心思,也就有了一万个江湖。
四十岁那年,郭襄收了一个弟子,为之取名风陵。那是她初遇杨过的地方,她不会忘记。往事的脉络依然清晰,但再不会心有挂碍。因为真正的放下并不是视而不见,而是不再耿耿于怀。次日她剃度出家,创立峨眉派。
多年后,郭襄携风陵站在峨眉金顶等待日出。风陵的眼中有与她年轻时一样的迷茫,风陵问她:“江湖是什么?”
郭襄指着渺远的前景缓缓告诉她,这世间,并没有所谓的江湖,一切都缘起于内心。那一刻,朝阳喷薄而出,万丈光芒直耀天际,恍若极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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