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出发往建康时,她倚在门边送他。
初秋的江南已渐渐生了凉意,风吹起她的衣裳,她还是那样浅淡地笑着。待船离南浦,划到江心,他站在船头,忽然看见津渡深处的那棵柳树,以及衣鬓散乱扶着柳树的她—她竟一人追到了江边。
他微微愕然,记忆里的她不该是这个样子。她是气度清华的羊家女儿,是端庄守礼的谢家妻子,料理家事侍奉亲长样样挑不出错处,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
船行远了,她穿着半旧的红罗衣,在霞光中站成一棵静默的乌桕树。她似乎启唇说了什么,袖中一方罗帕飘飘荡荡,如一只蝴蝶,在秋风里飞了起来。是为了他吗?他心中酸涩难言,只得安慰自己,建康一行,不过是奉召入仕罢了,待明年休沐回来,便同她去会稽山下踏春。
那时他不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谢玄很早便知他会有一个怎样的妻子,无非是士族娇女,在钟鸣鼎食之家长大,门第清贵,足以配得上谢家,他自己没有选择。他生在世代簪缨的谢家,长于叔父谢安膝下,自幼聪颖慧悟,颇得叔父喜欢。等他长成谢家的芝兰玉树时,阿姊道韫出嫁,他的婚事也被提上日程。
及冠前一年春天,他与阿姊泛舟会稽,阿姊问他:“阿遏想要怎样的妻子呢?”他垂首不语。此时林中传来断续琴声,远处春林空翠,溪流宛转,大概是有人在水边亭子里集会。兰舟溯水而下,琴声渐渐明晰,阿姊放了酒杯,轻笑道:“是羊家的女儿,家族为你选的妻子。”
她取了一支箫,与那琴声相和,而兰舟此刻正从那蜿蜒的溪流旁行过,亭中拔禊的皆为女眷,闻见箫声,都朝小船望来。他也不羞赧,仍端坐着。春风吹叠着流云,木亭檐角飞翘如燕尾,他看见了亭中央抚琴的女子,一袭春深白袷,清秀端庄,如画中仕女。那便是他将来的妻子了。
他安顺地接受了这桩家族安排的婚姻。他的妻子很美,有着金玉门庭温养出的端华气度,她常在花荫下读书,侍弄园中草木,眉目间带着不谙世事的纯净。庭中木槿花开,晨露未晞,他披衣推窗,她立在花树下,是比木槿花更生动的颜色。这样的婚事,于世家大族中,算是很好了吧,他这样想着,心里却不免怅然。
又是一年春天,会稽山下兰亭拔禊,名士雅集。那是当年他们初见的地方,然而她已出嫁,深闺妇人不可轻易抛头露面。他一人独往,酒宴结束后倚着渡口边的柳树等船过来,却见一位妙龄女子撑船而来,接了自家公子后,两人嬉笑着离开。
看着船头的两人,他忽然想通了那些夜风中说不清的心事—他与她是夫妻,他们可以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却唯独不能如眼前两人一般嬉笑戏谑,仿若知音故人。
现在想来,她在他面前从未有过怒容,也不曾耍过性子,可他如何能怪她?在她面前,他又何尝不是一副端正模样?他们都太聪明了,聪明到戴上面具谨言慎行,给彼此一副煦如春阳的含笑姿态,聪明到不会逾越半步,更不会因彼此变色垂涕。自小他就知道,生在世家,婚姻是政治的附庸,少有真心的交付。
回来时,她正在庭前树荫下绣花,看见他,便放下绣绷行了个礼,挑不出半点错处。绣绷下压着玄色衣裳,那是他的外衣,踏春时被桃枝挂了一道破痕。她原是无须做这些事的。
她头上的珠钗摇摇欲坠,发丝垂了几绺,怕是又在树下睡着了。他为她重新绾发,微卷的青丝绕着他的手指,绒绒生着痒意,而她低垂眼睫,颊上薄霞暗渡,仿佛仍是那日暮色中的含羞新妇。竟都这么些年了,他心中一叹,罢了,就这样举案齐眉过一辈子吧。
他那时真真切切是那样想的,可命运不曾眷顾。
在魏晋乱世,太平太难苛求。东晋偏安南方不过几十载,北方的战火便越江而来。他的叔父终于从南山出仕,而他在会稽做了几年闲差,还是要奔赴建康那个风云诡谲的朝堂。
建康有着会稽难比的富丽繁华,他领兵做了将军,当年的闲情雅致全被收起,日日游走在权谋与战局之间,家中来信也无暇一一拆看。信中的她似乎过得很好,庭中桂花开了,她寄来自己做的桂花糕,并一件针脚粗疏的衣裳。
后来苻坚来犯,战局岌岌可危,他领兵前线,八公山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战事结束时,建康的秋来了,钟山秋色郁郁,他忽然想起会稽来,花苑里的桂花怕是又开了吧,她过得怎样?
他启封了堆积的家信,那清秀隽雅的字迹停在暮春,而后是家仆的来信。春天时他在淮水畔领兵作战,她病逝在青杏初结的暮春,没有等到他回来。
回会稽的路上,他终于有时间细细读那些信,信里她说了许多,说起他当初种下的一株葡萄藤,说起他们一同看过的梅花,说起她为他做的衣裳……她不再是那个清秀高华的贵门娇女,反倒像是诗里的含愁少妇—可她不就该是个含愁少妇么,而他,是个不称职的丈夫。
拋却士族身份,他们不过是乱世里的一对普通夫妻,能安稳相守一世,已是莫大的幸运。那年别离时,她追到河边送他,是担心他会一去不返吗?这大约是她平生第一次忘却礼数。她为了他学着缝衣,学着洗手做羹汤,现在想来,是她不肯走近他,还是他最初就锁住了信任,看不到她的小心翼翼?
他们的婚姻并非因爱情开始,爱对他们来说太奢侈,爱一个人需要关怀、勇气和耐心,还有时间。她是个很好的妻子,他也是个不坏的人,他们一点点走近—也许会相爱,谁也不知道这个被命运横空斩断的故事,结局究竟怎样。
回到会稽时,庭中的桂花已经谢了。
她的墓上已生了离离青草,他于坟前坐了许久,终于静默离开。庭中的木槿花开了一夏终于落尽,他推开窗户,恍惚间觉得那株花树下的身影仍在眼前,她拈花回首,向他浅浅一笑。
可他知道,他将来会娶别的女子。他已经入了风云变幻的朝堂,可以独当一面,不必家族安排,他会斟酌衡量,另娶一位士族女子,只是那些年少时的绮怀,和她一同埋入黄土,再不会有了。
他不能和她举案齐眉一辈子,也来不及告诉她,那年江边柳下相送,曾有一只蝴蝶从她的帕上飞走,飞进他的衣袖。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