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他跪在阶下叫我,低着头,眉眼平淡,与常日并无差别。“都走了吧?”我开口,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却没有半分触动,甚至未曾抬头:“王,臣跪请王登楼望远。”
我突然感到一阵胸闷,拂袖道:“孤今日累了。”说罢,转身向后殿走去,却听见他声音未变:“臣跪请王登楼望远。”他仍跪在原地。
“墨白,你确定要孤……”我突然语塞。我不知一个戏子为何会有如此清素的名字;或者,他这样清素的人,怎会是一个戏子。
“王,五日前敌军攻入都城,相府满门遇害;四日前敬王爷自缢殉国;三日前长公主投井。今日得报,晋平将军战死王城门外。”他语气平淡地陈述事实,“王,您需要去看看。”
墨白13岁进宫时,我还是世子。我不懂深宫内苑为何会久居一男子,直到一次宫宴上他水袖轻扬唱了一出戏,我才知他是戏子。我继承王位后,他也没有离开。
他的面庞与26年前的少年重叠起来,我才惊觉这个俊美如初的人也已有了白发,我问他:“墨白,你可后悔?”
“臣不悔。”他没有丝毫犹豫,却在答完后追问了一句:“那王呢?王可后悔?”
“以下犯上,墨白,你大胆。”
墨白淡然叩首,伴着已隐约入耳的刀剑声语气平缓:“王,威慑或许足可治理天下,但长治久安终究要靠人心。”
我还是去了城墙,城下狼烟四起,尸横满地,勉力抵抗的将士已寥寥无几。
“墨白,你该早些离开的。”
“王,”他站在我身侧,仍恭恭敬敬不紧不慢地行礼,“臣答应陪王走到最后一刻,绝不食言。”
敌军已开始破门,喊号的声音粗犷嘹亮,以致我们说话的声音听不太真切,但我仍听见自己说:“墨白,给孤唱一出戏吧。”
他说:“是。”他开口唱第一句,我便闭上双眼,感觉有温热的泪从脸上流淌而过。墨白的声音一如26年前清丽婉转,在厮杀的背景下显出一种陌生的苍凉和凛冽。
我听见城门被攻破的声音,这扇竖立了几十年的城门终于被破开,与此同时,墨白的花腔唱完,收梢格外漂亮。他说:“臣今日与王诀别,若緣分未尽,愿期来世。”
说完,他长拜,然后走下城楼。他白衣飞扬,不着甲胄,提剑的姿态美得惊心动魄。我看见他的身影逐渐被血色模糊,最后淹没在冰冷的铠甲阵中。
一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悲怆逼得我跪下,我开始不住地颤抖,我努力地想笑,却感到有泪不停地冲刷下来,“孤今日……大赦天下。”一尾羽箭破空而来插进我的胸口。
身后叛军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我笑着扶着城墙勉强站起,好似看到墨白在城门前回眸看我,眼神温润清澈,不起波澜,宁静得好似徐徐绽开的棠梨。
我伸出手,想去抓他的衣袂,却感到身体迅速下坠,耳畔是呼啸的风声和他最后一曲花腔。墨白,孤欠你的,若真有来世,会尽数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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