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是司酒上仙座下的一名小童,虽说仙阶不高,地位却不低。父神创世之初酿了一坛酒,供养于天宫中神力最为丰沛之地,在龙神玉帝过寿时,才被解开封印。当年的酒历经万年,酒香溢出,化而为仙,便成了九月。玉帝视为祥瑞之兆,便当众点化了灵识,授予她仙班。
这原是大喜之事,只是九月虽是酒香化仙,却因如今天界大不如往昔父神时代,神力不够纯净,只能借酒吸灵,以助修为。奈何她本就是世间难寻的美酒,再难遇上更为醇香的上品,因而成仙万年却没半分长进,虽为仙体,却还要同凡人一般吃喝,只能跟着司酒上仙在酒神殿混日子。
当然,九月也要分担司酒上仙的一些差事,如今东海龙王喜得麟子,运送天宫百坛美酒至龙宫的苦差自然落在了她头上。
好容易安置好美酒,随行侍女也不拿她当回事,匆匆将她往水晶宫的后花园一领就走了。九月有些恼火,偌大宫苑处处设有机关,自己又无半分仙力,待寻至前庭只怕都歌消舞停了。然而天无绝人之路,她正苦恼间,见远处廊亭中立着个人,那人一身银袍,通身似有流光浮动,不见眉眼,光瞧个背影,九月就有些痴了。
听见响动,那人回过头来,眼若星辰,俊逸面容上带着隐隐笑意。他端着一只流光杯,杯里的液体晶莹剔透,似有月光流动,刹那间,九月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杯中之物上。
九月自诩天上人间极品美酒,可这人手中之酒却比她还要醇美!隔着如许距离,九月深吸几口气,顿感体内真气流动。九月随即做出她成仙以来最为明智之事,立刻冲上前去抱住那男仙嚎道:“仙友!你带我走吧!”
“你可知我是谁?”那人嗓音轻柔,撩拨得九月有些恍惚,只呆呆摇了摇头。“我为何要带你走?”说着,那人端着酒杯轻抿了一口,九月看着不由喉头一动,坚定道:“我可以帮你做苦力!要多卖力有多卖力的那种!”那人听了却是一笑:“倒是个有趣的小东西,这杯酒赏你了!”随手一扔,酒杯就已落在了九月手中。
杯酒穿肠,九月刚要开口道谢就发觉灵气倒灌,身体像被撕裂了一般疼痛无比,片刻就晕了过去。在意识彻底混乱前,九月只感觉自己被人轻柔地抱住,耳畔传来那人温暖的气息:“既要跟随我,便要知道,我是东海龙太子囚牛。”
醒来时,入眼便是重重紫气,周遭陈设皆无比奢华,九月有些恍惚,这里不是自己住的酒神偏殿。她扭头便见一人坐在窗旁方椅中,手持书卷,大概是紫气有碍视线,他随手扫了扫书卷上方空气,恰巧发觉九月呆呆地盯着他看,唇角一勾,端的是勾魂摄魄。
良久九月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暗啐了自己一口,却止不住薄红爬满双颊。
还不等九月开口,那人便放下书卷,起身倒了杯茶水递给她:“那杯酒灵气太盛,你身子有些虚,一时间承受不了,所以晕倒了,我就顺手把你带回了我的紫竹林,同观音大士要了一叶杨柳柔和了你体内灵气。”顿了顿,他盯住九月,嘴角笑意更深,“倒不知原来你就是天宫上那仙力全无的酒气仙。”
一句话让九月脸上薄红更深,支吾半天才憋出一句:“九月!我叫九月!”
那人摸了摸九月的发顶,收回她手中的杯子,笑得温柔:“知道了。我叫囚牛。”
气氛正好,九月的肚子却不客气地叫了起来,她见囚牛神色微变,更加大窘,只能强装镇定,一本正经道:“世间滋味千百种,可惜你们这些辟谷的仙人尝不到……”
话未说完,囚牛一挥手,房内桌上就摆满了各色吃食,颇为壮观。“司酒上仙倒是交代了不少事,知你还不能辟谷,这些都是我去人间替你寻来的,不知你爱吃什么,便将看得上的都带了回来。”
九月愣了愣,看着琳琅满目的吃食,竟有些不知所措。她几时见过这些东西?跟在司酒上仙身边时,她总是拿酒糟压成饼就着花果酒果腹,天宫上人人辟谷的清净之地,不容她有过多要求。
怔愣间,囚牛已端了碟甜点送到她面前:“分明饿了,怎么还只是看着?”
九月看着他眼中的温柔,受宠若惊地接下了点心,小口小口地往嘴里塞,同时含糊地问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那厢囚牛正为她剔鱼剥虾,听了这话手上动作也不停:“大约一个人在这里住着,有些寂寞了吧。”说完,将挑好的饭菜放在九月面前,取走了她手里的碟子。
九月看着他眸底能溺毙人的温柔,心底惶惑消减了几分,自己不过一缕酒香,能被人图个什么?如今好容易寻到修仙之法,赖在这里才是正道。沉思间,囚牛却在窗台点了一盏流光葫芦,金色的火焰燃在葫芦下方,葫芦口飘出袅袅酒香。见九月好奇地望过来,囚牛脸上有些许得意之色,道:“這是甘露竹酒,能助你修炼,你不能直饮,我就想了这法子,让你在不知不觉中积累仙气,灵力倒灌后你身体受了损伤,吃完饭再歇一歇就好了。”
说完,他大约觉得自己有些别扭,又恢复了那温淡的神色,看了九月一眼又道:“这里只有我一人,倒也不需你卖苦力,好好歇着吧。”说完缓缓转身捡起书卷离开。
九月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弦微动,鼻尖的酒菜香暖到了心底。
借助甘露竹酒,九月的修为飞速增长。有时她会在紫竹林中飒飒舞剑,竹叶飞了满天,每当这时,囚牛便会不无宠溺地说她胡闹。囚牛也会带她到人间看灯火繁花,徜徉山水,但更多时候他们都待在只有两人的这方紫竹林里。
那时,永生永世这个词几乎烙在了九月心头,她只想与他守在这里,永生永世。
那天她贪喝甘露竹酒后醉倒,朦胧间醒来便去寻囚牛,却听见他房里传来娇媚的女声:“你耗费万万年才制成甘露竹,离凝甘露就只差她最后一味药引了,你究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夫人,我自有分寸,那酒气仙被我困在这里,无论如何都逃不掉的。”这是囚牛的声音,他低沉的嗓音九月无论如何都不会认错!
可他在叫谁夫人?他们口中的酒气仙、药引又是什么?不可思议的想法浮现在她心头,九月呆了呆,丧气地垂下头转身欲走,不经意间撞到了门外廊柱。“谁!”屋内女子警惕道,房门也应声被强大的气息冲开。
只见女仙半倚在囚牛床前,九月极力克制住被龙气伤及肺腑的疼痛和心痛,艰难地盯着囚牛:“方才你们所说是真是假?”
她第一次在囚牛眼底看见了沉痛挣扎,他神色悲切,微微点了点头,算作默认。
“噗”的一声,翻涌的气血再也抑制不住地喷了出来,九月神思恍惚,跌跌撞撞地离开了紫竹林,而那人也未出声挽留。
她狼狈地回到酒神殿,司酒上仙并未多问,只让她静心养伤,不必管殿内俗事。她依旧吃着酒糟饼度日,待养好了伤便在九重天遍寻古方,这才知那凝甘露是何物,待抱得古方归来,却见紫竹林中那被囚牛唤作夫人的女子满脸焦急地在殿外等候。
那女子见她归来还未开口就已跪拜在地:“求仙子救救龙太子吧!”
九月闻言呼吸一滞,怀中一堆纸张散落一地,她也顾不上捡,掐指施法转瞬间就已回到紫竹林。
凝甘露,是为凝魂结魄所用。她寻遍九重天才知晓,万万年前,龙太子囚牛是天界无敌战神。当年上古夔牛作乱,他以一己之力将其斩杀,却没料到与夔牛勾结的噬魂兽潜伏在一旁,在他身负重伤来不及喘息之时,撕裂吞噬了他的魂魄,囚牛耗尽余力将噬魂兽斩杀,却也碎了三魂六魄。观音大士救回他的性命,却无法修复这三魂六魄,所以万万年来,他都只能压抑喜怒哀乐,独居紫竹林续命。
看见夫人形容,九月便知此刻囚牛只怕已是油尽灯枯。
重回紫竹林,她想要镇静下来,却仍是心痛难抑。囚牛脸上已逐渐现出暗淡无光的金色龙鳞,床边桌上,一幅未完的画像铺陈开来,画中女子执剑立于紫竹林中,白衣绚烂,一眉一眼俱是刻骨思念,一发一衣都是无双风华,九月抱着画,心中伤痛愈发泛滥。
身后夫人急切赶来,仍是跪拜在地:“我不过是龙王豢养用来讨好玉帝的红鲤鱼,自小伴在太子身侧,一心仰慕太子,太子尊称我一声夫人,我自知担当不起,便只能帮他至此。仙子才是太子心心念念之人……”
九月闭了闭眼,想到当初囚牛放她离去,必是有了赴死之心,可她原形不过一缕酒香,若能救得战神之命,抛却自己性命又如何?他是她一心相许的爱人,她怎能看他就这般死去?
相传只有上古珍酒方有机会孕育出天生神力的精魄。囚牛的甘露竹酒仿制上古神药,然而甘露竹酒要成为真正的凝甘露,却只有借助真正的神力方能凝结成丸,九月要将甘露竹煮药凝丸,只有化为原形,散入酒中,用自己的本源神力凝药。丸成,魂散。
当囚牛苏醒时,入眼是紅鲤喜极而泣的花容,而桌上未完的画像有酒香萦绕,他刹那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眸光瞬间涣散,金鳞忽然暴涨,现出了战龙原形,一个摆尾便将红鲤甩出了紫竹林,结下结界,无人能入。
萧萧竹林,在无人可入之境,一白衣神女的画像挂满林间,囚牛常喝着甘露竹酒沉沉睡去,睡梦中,九月娇笑着向他扑来,问他近来可好,眸光清澈见底。
有时囚牛也会梦见初见她的情景,在玉帝寿宴瑶池会上,那袅袅轻烟中精灵古怪的女孩儿逐渐现形,眼神无辜又充满好奇,惹人怜爱。
有时他又梦见她托着腮一脸困顿地守在酒神殿廊下,粉嘟嘟的脸招惹他的目光停留,让他生出伸手捏一捏的欲望。
恍惚梦醒,囚牛才发觉自己早已入魔入障,此生再不得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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