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月暮春时节,承英殿旁的古桃树异象频生,本应谢尽的桃红仍艳如云霞,宫中流言四起,承英殿的侍女寻琴换过一回香,轻声对容君之说道:“已经惊动了陛下呢。”
容君之尾指微微勾起,穩住了琴曲的最后一音,微风拂过,花落弦静。桃花红得太过明艳,花影投在容君之的白衣上,红得有些不祥。
容君之拈起一瓣落红,不动声色地拭去落在琴身上的血迹,蹙眉问她:“父皇要管这件事?”
寻琴轻叹一声:“这次闹得实在太大。”
容君之按着琴弦静默不语。
元月祭天那日,祭文念至一半时,皇帝突然昏倒,礼部与钦天监均以为不祥,几番查探后说是有人行巫蛊之术,遍索京城三日一无所获。后来皇帝虽醒了过来,但精力大不如前,终于有了要立储的意思。朝中霎时风起云涌,成年皇子人人盯着东宫之位,更有甚者想要重行汉武旧事,以巫蛊之术铲除异己。
本来只是些放不上台面的小动作,直到几日前最受圣宠的圣宁公主突然高烧不起,皇帝震怒,下令彻查,但凡有一丝异象的地方都不许放过。承英殿中不败的桃花,自然成了众人盯着的对象。
“众矢之的啊。”容君之嗤笑一声,“他这种看惯了争名夺利的人,居然想要插手了,当真是—”
“殿下,”寻琴打断了容君之的话,“慎言。”
容君之抬了抬眉,听见宫墙外传来脚步声,寻琴也听见了,有些讶异道:“这么快?”
话音刚落,就见为首的将官已跨入院内,恭行一礼:“见过四殿下,末将此次奉命搜查,还请四殿下多加包涵。”
话说得客气,神色却不太友善。容君之抬眸看了他一眼,闲闲地拨了一下琴弦,“请便。”
将官颔首,沉声道:“搜!”
二
羽林卫搜了三个时辰后一无所获,他们告退时,容君之倚在琴台上几乎快要睡着。他略带困倦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微一点头,算是让他们退下。等那队人走远了,容君之眼里的困倦一层漫过一层,像是又要睡过去。
古桃树上花叶一动,似有风吹过,容君之身后凭空出现一道黑影,一把锋锐的匕首抵在他颈上,只听那人冷声道:“别动。”
容君之微一抬眉,笑了一声:“原来羽林卫大搜宫内想找的人是你。”
那人不答,只是把匕首又往前递了递,一道细细的血线出现在容君之的脖颈上。随侍近处的寻琴想动却不敢动,容君之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安心。
“阁下已经避过一劫,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那人还是没有说话。容君之感觉得到身后之人并不想取他性命,那人不说,他也不急,只闲闲拨着琴。良久才听那人开口道:“想借殿下的承英殿暂避祸事,可否?”
容君之垂下眼眸,看了眼横在自己颈间的匕首,匕首持得很稳,却透出一种紧张的气息,像是身后之人随时可能会因心绪不稳而一刀结果了自己。
容君之叹了口气,“我还有选择的余地么?”
那人拿开匕首,容君之终于得以回头看清他的面容,眉眼漆黑,面容冷厉。容君之注意到他颈侧的一个纹饰,笑了笑,问道:“还未请教阁下姓名?”
看到他骤然绷紧了身躯,容君之摊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只是为了方便称呼。”
那人抿了抿唇,片刻后才说出两个字:“洛亓。”
三
寻琴是承英殿的主事,服侍容君之的人被她调教得很好,洛亓住进承英殿多日也未走漏半点风声。殿中桃花依旧红得妖艳,前几日下了一阵雨,落红委顿于地,似鲜血一般。
殿外潮湿,容君之便把琴具置在外廊,寻琴仍在旁给他添香,说些宫内之事。
“圣宁公主的身体已然大好,前几日是太医误诊,已经治罪了。倒是左相—”寻琴欲言又止。
容君之心不在焉,只是靠在廊柱上,闲闲拨着琴,“死了?”
寻琴沉默。
圣宁公主的病愈暂时平息了朝中风浪,然而隐藏其下的暗流还远未停止。在羽林卫大搜宫城加强戒严之时,住在皇城不远的左相却悄无声息地死在家中。比起缥缈无信的巫蛊,真真切切的死亡和鲜血更让朝野震惊。前后事算在一起,天子在朝堂上的脸色冷如冰霜,奏折摔了一本又一本,直斥有司办事不力。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左相不满殿下行事已久,”寻琴觑了一眼容君之的神色方才说道,“他一死,所有人都会怀疑到殿下头上。殿下这招,走得不妙。”
“不妙么?”容君之不甚在意地伸手拨了拨腕上系着的银铃,那铃铛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寻琴愣了愣,“殿下的意思是?”
“他在等这日,我也在等……”容君之似在自言自语,这句话的尾音轻得几乎融进空气,“就不知会鹿死谁手。”
四
半月后,有司密奏天子称暗杀左相的凶手已经找到,就藏在四皇子容君之的承英殿内。容君之三年前率军平定六皇子容云东的郎成叛乱,有军功在身,有司不敢擅下决断,只得密奏圣上裁决。
容君之接到传旨时,正在廊下望着庭中的桃树出神。今日风急了些,一树艳红飘零过半,树下积了厚厚一层花瓣,黑色枝干上开始冒出点点新绿。容君之伸出手,恰有一片花瓣落在他指尖,他笑了笑,而后起身随宫人走到昭成殿。
天子已端坐在主位之上,下首坐着大皇子。容君之理了理衣袖,跪下行礼,天子却迟迟不叫他起来,只是把一本奏章扔到他面前,沉声问他:“这上面说的可是真的?”
容君之拾起地上的奏章一字一字地看过去,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上面的字还算不错,看到末尾时,另一个人被押到他身边跪下。
是洛亓。
“老四,”天子的声音深沉而威严,“当真是你指使这人谋害左相?”
容君之抬了抬眉,并未说话。奏章上字字恳切,句句确凿,将他如何设计陷害左相,如何利用圣宁公主来掩人耳目,如何隐藏凶手躲过卫兵的追捕写得清楚明白。甚至追查出洛亓的身世—三年前,洛亓是由容君之从郎成的死人堆里带回京城。一切似乎都无可辩驳。
大皇子见容君之不说话,急切地又向天子陈述了一遍,天子耐心听完,看着容君之。容君之也抬头看他,轻声问道:“若我说不是,陛下可信?”
天子沉默不语。
容君之輕笑一声,双手用力震开了押着自己的侍卫,缓缓站了起来。他韬光养晦三年,宫里人都只记得他闲听风月的样子,几乎快要忘了之前的四皇子容君之是何等铁血修罗。
“来……来人啊!”大皇子惊慌失措地喊道。
容君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手腕一扬,袖中暗藏的长鞭如毒蛇般缠上大皇子的脖颈,容君之用力一拽,骨节错位的咔擦声清晰地在大殿内响起。随后他撤掉力道,鞭梢如毒蛇般穿破欲向自己动手的侍卫的喉咙。眨眼间,殿内还立着的活人,只剩三人。
坐在上首的天子处变不惊,开口时语气中甚至带着几分赞赏:“弑兄夺位,你果然是我的儿子。”
“陛下谬赞。”容君之垂着眉眼,不辨喜怒。
“只有一件事,我最后再问你一次。”天子问道,“左相是你杀的么?”
“是我借大哥的手杀的。”
朝野皆知,左相虽不满容君之已久,但也不支持大皇子。大皇子恼怒于左相的态度,私下里不止一次对近臣表示过不满。容君之将洛亓安插进大皇子身边,蛰伏三年,只为在关键时刻顺水推舟,借着大皇子对左相的不满,除掉自己的眼中钉。
“原来这人,是你的刀。”天子只一息便明白了其中关窍,意味深长地看向仍跪在殿下的洛亓,“做事不脏自己的手,老四你学得很好。”
容君之脸上挂着轻慢的笑:“这就是您所期冀的继承者应有的品行,陛下—”容君之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换了个称呼,“父皇?”
“哈哈哈……”天子仰头大笑,心情似乎莫名地愉悦,“不错,只是你做得还不够好,洛亓的过去与你有牵扯,纵你三年不曾与他见面,只暗中传了这一次命令,别人略一想,也知他是你的人。更何况,他之后还躲进了你的宫中,你如何洗得清?”
“父皇所言,自然不虚。”
“你要弑君?”
容君之没有回答,只是将手中长鞭一卷,将洛亓牢牢捆在身前,手中翻出银针刺在了洛亓颈侧纹饰上。容君之手上的银铃乍然亮起红光,一丝一缕的红光绘出流风卷落花的纹样,从来不响的铃铛霎时铃声大作,妖异的红光陡然间笼罩了整个大殿。
“人蛊?”天子的面容在红光中显得有些疯狂,“你竟用老六的骨殖来供奉你院中的那棵桃树,用活人为祭,就为了悄无声息地杀掉我?”
“陛下圣明,只有至亲之血才能启动人蛊,六弟的死很有用处。”容君之的语气平静无波,看着眼前的洛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终成枯骨。与此同时,天子的面容也越发疯狂,像是什么疾病发作一般,口舌含混不清。容君之一步步踏上御座,单膝跪在地上,望着天子,轻声问道:“那么陛下,您还欠我一份遗诏。”
天子艰难地注视着跪在自己身前的容君之,脸上的笑容越发诡异,他已发不出声音,努力了几次也只能做出一个口型—“妄想。”
容君之笑了笑,看着天子断了呼吸,而后在书案上摸索一阵,按下机栝,弹出来的暗格里静静躺着一份明黄绢帛。容君之打开绢帛,除了立储诏书一些惯用的词句外,这上面只有一处还是空着的,那处正好是储君的名字。容君之拿起案上的笔填上自己的名字,捧着诏书走出昭成殿。
殿外之人已换过一遭,寻琴静静立在外面,对容君之行礼:“殿下,已通知下去了。”
容君之点了点头,他站在殿前等了一会,快要入夏的阳光刺得他微微闭起眼。殿前广场上很快有成排的将士分列两侧,脸上都带着浴血的痕迹。容君之捧着诏书,由众人护卫着从昭成殿一路走向帝国最高的广德殿,两旁倒下的都是反抗的羽林卫尸体。
容君之走到广德殿前,晴空朗日,宫阙千重,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广德殿上空:“大皇子容凡白谋害左相,率羽林卫围攻宫城,意图不轨,今已当场伏诛。今上闻此,甚为痛心,病体不支,已……”容君之微微一顿,看着那些跪伏在底下窃窃私语的臣子,平静无波地说出那四个字,“龙驭宾天。”
底下静默一瞬后,议论的声音轰然炸开,最后汇成一个声音,重复着两个字—遗诏。
“遗诏在此。”容君之将诏书递给身侧随侍的军官,示意他交给身为朝中肱股的三公。三公拿着那卷绢帛反复地看,容君之也安静等着,只是他背在身后的手忍不住摩挲了一下系在腕上的银铃,只是轻轻一碰,那银铃便碎成齑粉,随风而逝。
三公中无人有异议,殿下却有人倒吸一口冷气,想越众而出,却在容君之身侧士兵所持的冷冽刀光下化作了沉默,少数几个慷慨陈词的人很快便倒在血泊里。
烈日昭彰之下,鲜血在殿前的青砖上蜿蜒流淌,容君之知道很快就会有宫人来清洗干净,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任殿下山呼万岁之声响彻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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