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横溪的山花开得烂漫,年轻的姑娘在溪边浣纱,忽然有一朵花流到她手边。那是一朵开得正好的桃花,大约是山上流下来的,她心中一动起身掬起那朵花,远处黄莺啼声清亮,却掩不住嗒嗒的马蹄声。春风绵软,两径山花如幛,正有少年策马踏花而来。两目相触,他的眼里春光明媚,而她手中那掬水忽而有了温度,那朵桃花像是化作一尾鱼儿,在手心里微微颤着。
这样的相遇太过俗气,像是折子里的一出戏,然而吴越王钱镠生于贫微,20岁前未有求取天下之志。除了后半生拥有武肃王的煊赫荣威,他也曾是打马游春的少年。而那个在横溪郎碧村长大的姑娘,她似乎总是这般温柔,相遇那年是她一生最好的韶华。
他去提亲是在第二年的春天。横溪春色如旧,柳丝青碧,陌上花如锦。识途的马儿行过石桥,行过去年她浣纱的清溪,踏碎一程清亮鸟啼,在茅屋前停下。茅檐低小,篱笆院中却有很大一株桃花,开得繁盛,遮着她的闺房,日光花影动,那屋中似乎有青裙一闪,又倏忽不见。她常常对着南窗的花树梳妆吗?他读的诗不多,却有一句乍然跃上心头,“人面桃花相映红”。
婚后他们住在杭州,杭州有烟柳画桥,有雕梁画栋,他们却只能居于陋巷;他买不起苏杭的织锦衣裳,也买不起点玉坠珠的金钗,能买给她的不过是上元节时彩纸剪就的花灯,一碗点了桂花糖的藕粉,春日早晨几个铜板一枝的带露杏花。邻家院子的海棠开了,他折了一枝,看她笑着簪进发里。嫣红的海棠像是新婚那天她鬓边的花,而她绾发垂眸姿态,又像极了那夜眉目含羞的新嫁娘。
她是家中娇养的女儿,放不下父母,每每要回横溪探望。他常常陪着,有时不能相陪,但总会在她回来时到小路尽头等她。晨光熹微,他倚着柳树,柳枝上的露水打湿了衣裳,石桥上那方罗裙越来越近,她看见他也不说话,只是欢喜地露出浅笑。
不久,天下纷争渐起,各藩镇拥兵叛乱,江南亦因兵火无处容身,钱镠提戈从军,因才干出众被授予石鉴镇将董昌偏将。四年内平定杭州境内叛乱无数,更以少胜多阻黄巢乱军于临安城下,几年后升任杭州刺史。
她不是不忧心,也不是不思念,然而丈夫的志向,她从来看得分明。战场上的捷报日日传来,她听了念了,仍旧回到灯下,将他的一双鞋子缝了又缝。烛花噼啪一响,一滴烛泪落在她手上,她手指一跳,心尖也微微一疼,春夜寂寂,窗外的杜鹃寂寞地叫着。良久,又一滴滚烫的泪落在手上。
多年战场厮杀,他地位渐显,遂守江南一方温软富庶之地,而多年前共结连理的她也成了人人称羡的王妃。他鬓边多了华发,她也不复当年韶华,想起年轻时的情话与痴事,怕是要发笑吧。当初给她的生活太过贫微,这令他一直无法释然,于是为她建了富丽的楼阁,云锦珠翠流水一般送进宫里。可她望着金钗,却没了那时簪花的心情。
多少年了,患难夫妻情分仍在,可是这中间骤然横亘了江山千里,横亘了阔大的王宫,重重的宫殿帘幕,如云的娇媚美人。年轻的婢女为她梳妆,铜镜里的脸还带着当年的几分模样,可终究离不开傅粉涂脂。她看向镜中那张侍女的脸,那样生动的眉与眸,她也曾有过啊。
她忽然有些无措,他对她的情分仍在,可是当年的情意还在不在?
宫里的日子寂静悠闲,夜里无眠,她常常登上高楼眺望。原来夜色迟迟,宫里还有这么多灯亮着,除了戍守的守卫,还有多少百无聊赖坐于灯下的女子?而她的夫君今日又宿在哪里?她陪着他,从布衣到卿相,再到尊贵无匹的王,不是不知道有些事终究会变,可是真到变的时候,那么多年难言的心事又怎能轻巧放下。
她的夫君不是多言的人,后来行事愈加沉肃。她面上不言,心中总有一处角落蓬蓬然地乱着。冬日未尽,她急急启程,归乡探望双亲。
她已成了尊贵的王妃,父母也早迁进了精致的府邸。她已出嫁多年,然而倚在母亲怀里,任母亲为自己捋着鬓发,那指尖粗糙的温暖一瞬间让她恍然以为自己仍未出阁,还在那段无忧的岁月里。父母身体尚康健,催促着她早些回去,她却只说宫中无事,不若陪着他们,一日日延宕着归期。
横溪的春天忽然就到了,碧蓝的天空不知何时飞满了纸鸢。她想起旧宅,忍不住要回去看看。依旧是山花满途如锦幛,依旧是清溪潺湲如翠带,她走过那方石桥,走到那弯她曾浣纱的水湄,忍不住俯下身来。天光如鉴,她归宁后便不曾施粉画眉,水中的人影正和20年前那方相契。20年后君又来,若掬一捧水,可还会有一朵从山中古寺落下的桃花,迢迢遥遥地飘到她手里?
记忆里的茅屋早已坍毁,篱笆院内也生了齐腰深的杂草,唯一留存着的不过是那株闺房外的桃树。那棵树开得比往昔还要繁盛,茅屋若还在,怕是要遮掩了南窗吧。她微微一笑,想起那年他来提亲,她倚在南窗下偷偷瞧着,他的目光还未扫到,她已急急躲到一旁。她跑得心急,那方碧罗裙还被划破一角,邻家女伴拍手笑着,打趣了她许多日子。
为什么不回去呢?扪心自问,自己分明不是善妒薄情的性子。往事不可追,但能拥有那么美好的往昔,已是上天莫大的恩赐。为什么不回去呢?她正怅然,身后的侍卫奉上一封从杭州快马送来的信。她展开信,是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像是那些兵马岁月里他寄来的家书。他还是那样寡言的性子,一封信说的统共也不到半页,她偏头一笑,末尾那行,有重重的一滴墨在纸上晕开,他提笔踌躇了多久,才说出那句催她回去的话来?
问什么呢?又何必问?谁能靠着年轻时炙热痴缠的爱情活一辈子?他是江东布衣,她便是荆钗妇人;他为杭州刺史,她便为诰命夫人;而今他已是吴越王,她也成了王妃。兜兜转转这么些年,有些事情是变了,可那纸婚书还在,那朵坠落琼枝飘进她手心的缘分,经年未改。
共付过真心,共度过岁月,而未来还可堪期许,这就够了。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他这样说。她瞧着那株桃花许久,轻声对侍女说:“杭州的花怕都要谢了,收拾箱笼,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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