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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开且落,不肯嫁东风

时间:2023/11/9 作者: 传奇故事(上旬) 热度: 16295
子非

  许多年后,刘克庄仍记得故里的明月青风,箫声悠悠,还有枯藤老树下带着清露的芙蓉花,以及那个眉目盈盈,人比花娇的姑娘……

  彼年初见时,刘克庄一袭儒雅青衫,随父兄拜访世交石塘林氏。见父亲和世伯言谈正欢,刘克庄掩了书卷,随意坐在廊桥水岸看漫山红叶随风摇曳。忽而,见得三两个着桃红衣衫的少女撑着油纸伞,含笑走过水轩。

  低眉行礼间,娇柔婉转的调子落入刘克庄耳畔,恰如流莺绕耳,他一抬眼便望见了头戴琉璃钗的林家小妹—林节。她回眸浅笑,宛若天边霞光,点点没入刘克庄的心头。待他回过神来,伊人早已走远,消失在迷蒙云烟间。像是沸水煮着新茶,相思的滋味拈了淡淡的清香,如丝如网,让人难以挣脱。

  刘克庄归家后向父亲表明心意,庆幸的是,林父早有意于刘克庄,于是两家很快为他们定下婚期。这对才子佳人的结合倒也应了天作之合的美谈。

  刘克庄年少心动,炙热又直白的情感早在初遇那日就全部交付于廊下撑伞的少女。他把对她的思慕寄于流云新月,游走在铺陈开来的宣纸间。而她春困半醒时,含羞侧目间心头蓦然浮起的身影也正是彼时惊鸿一瞥的少年。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正应和了闺阁女儿心仪的良人模样。

  夏日新荷初绽时,两人聊着诗和前些日子林节贪看的话本。初夏日长,倦了便伴于清风花雨间酣眠。游蜂与蝴蝶相逐于画廊边。待到夕阳落下,她从梦中醒来,新蝉吟唱着不知名的调子,数声蛙鸣跟着唱和,忽然雨滴在荷叶上沙沙作响,这一切像一首悠扬又绵长的歌。

  刘克庄执一把竹伞,负手走过庭轩。微凉的指尖拂过她明媚的眼眸,撩开林节额上被风吹乱的发。丝丝缕缕的红晕爬上她耳畔,惹得她不由娇嗔地噘起嘴来,复而又嬉笑着将头埋进他清雅的长衫。

  春有百花秋望月,夏有凉风冬听雪。两人静静握着彼此的手,走过爱情的沧海桑田。然而,刘克庄终归不是笑踏红尘的风流客,他是孤高自许的才子,泼墨成诗,志气天纵。林节亦懂他,夫君有远志,寤寐思报国,她自然不能成为他前行的束缚。

  那时,刘克庄调任靖安簿,她心下怅惘,只能在夜里将自己的绵绵深情放进为他整理的行囊。前路不知会有何种辛苦,但想来也不会比他不在身侧的相思更苦。林节不是不通世情的女子,靖安山遥水远,自然比不得故里繁华。可她也不是一味沉醉于风花雪月的女子,她深深爱着眼前的男子,愿一辈子与君相依相守。

  刘克庄步入仕途,林节便主事家中,细细打理日常琐事,从不给他添一丝烦恼。他忙于公务时,她便静静靠在书案边,伴于他身旁。偶尔兴致来了,刘克庄便放下公务,对着烛火执着剪刀裁剪出花鸟虫鱼的模样给她把玩。

  变故来得很突然,刘克庄莫名被贬。贵胄出身,恩荫入仕,若是不出意外,刘克庄纵使无法位极人臣,也定然能求得一世安稳富足。可惜性情刚烈如他,或许一开始踏上仕途便注定必然将被这个波诡云谲的朝堂孤立。

  他恃才傲物,固然不被当世所容。只是累得她跟着自己颠沛流离,他又如何能不愧疚?

  林节是亭亭立于他心间的世外仙姝,如今几番风雨过,唯有她愿意跟着自己受尽人世苦楚。可这一切林节真的不在乎。刘克庄被黜免,她就陪着他节衣缩食,过着艰苦朴素的生活。

  嘉定十五年,刘克庄携家眷远赴桂林。途中漓江风浪滔天,柁折舟漩,危在旦夕。林节安然若素,只坚定不移地握着他的手。不想一番死里逃生后,他们的文书行囊又随水漂失,陷入进退无路的窘迫境地。然而,自始至终,林节未曾有半句怨言。

  江湖岭海,行路万里,昔年翩然如玉的郎君在江湖漂泊中老去。生不逢时,壮志难酬,他内心的郁郁与落寞,她都清晰地知晓,于是只能更温柔地予他陪伴与守望。

  结发夫妻患难与共,大抵算是上天对他人生失意另一种程度的补偿。

  宋理宗即位后,刘克庄又因故调任建阳知县。彼时林节积弱成疾,仍随之同行,抵达建阳不久林节便复感风痹。隆冬时节,刘克庄握着她微凉的手,掩不住满面酸楚,反倒是林节一而再地笑言劝慰他。

  闽地偏远,夏长多雨。她说,独爱这柳庭风静,与世无忧的雅致。她又说,待明朝绿波春浪满前坡,便于庭前高地建上竹楼。纵是地偏人远,空乐鱼鸟,布衣相守的日子也可以很快活。

  可惜幸福太浓,时光太浅。她等不及与他走到岁月的尽头。多年来清寒困苦的日子耗尽她的身心,及至弥留,她也没能见到竹楼完工。

  犹记昔年浓情蜜意时,她与他共卧罗床,叹息着话本里夫妻陌路的悲情故事。而今伊人逝去,寒蝉鸣泣,旧时风烟草树只叫人断肠。两个月后,刘克庄又因“落梅诗案”罢官故里,废弃十年。

  诗书无法诉尽这颓然灰白的人生,他的伤痛刻骨铭心。菱花镜前遗落的青丝,半开的胭脂盒,断裂的琴弦与木梳,里衣上密布着的青竹纹路……这些都见证过他与她的静好岁月,又无时无刻不在吟唱着悲戚的离人调。

  只叹芳卿早逝,他越不过红尘之隔。唯有醉倒在阡陌,入了梦才能与她痴痴相守。他踏着一地月光,沉默地走过旧时小路。望着庭前锈迹斑斑的铜锁,像是尘封了记忆里那段温情岁月。

  不知不觉间,一行泪水悄然滑落,他就着月色写下“残更难捱抵年长,晓月凄凉”的句子。他不是一个写惯儿女情长、晓风残月的男子,他一生奔波也只为岌岌可危的朝堂。可不经意间却留下许多悼念亡妻的诗作,声声诛心,字字泣血。纵使她已离开很久,他还痴痴盼着与之再续前缘,即便这是幻梦又如何。

  此后经年,他沉浮朝堂。淳祐六年,刘克庄终得理宗赏识,是以文名久著,史学尤精。后来,因他是荫官入仕,帝王又特赐他同进士出身。

  失意后得意本是大喜,可翻开书案上泛黄的古卷,隽秀的字迹历历在目,他唯有满心的哀悼与痛苦。林节的早逝是鲠在他喉间的刺,纵是容颜老尽,肝肠寸断,都无法释怀。

  后来,母亲不忍见他伤怀,便做主为他续娶了陈氏,期许他移情,切莫哀毁太过。可缘之一字早已掏空他的心,只剩下予于家国的铮铮铁骨和追寻伊人而去的躯壳。

  世间再无丹青客,一片伤心画不出,甚至连篱下的黄花都忍不住嘲笑他苦苦追寻的虚幻梦影。可到底还是林节太美好,以至于多年来他辗转潮州、吉州、漳州、袁州,一刻都没能忘却记忆里那双柔情似水的眸。及至后来,他官至工部尚书,升兼侍读,以龙图阁学士致仕,可谓晚年显达。但他在《石塘感旧》中这样说,“鬓边雪肤眼中花,更阅人间几岁华。丁未老人开七秩,尚携鸡黍到君家。”

  过去莆田每逢年节,女婿要抱鸡挎面跟随妻子往丈人家贺节,如今年近古稀的他还牵念着年节贺岁,可妻子早就不在了……

  南宋咸淳五年,新月皎皎,却是一片凄凄冷寂。刘克庄无力地躺在床榻上,又是初荷新绽的时节,他恍然瞧见那年廊桥下,有个眉目盈盈的姑娘撑着一把油纸伞悄然而过。这一生,他欢歌有过,悲戚有过,显达有过,沉寂有过。到最后,所有的繁华喧嚣都如烟散去,唯有错落在旧时故里的芙蓉小院,东风吹又过,相思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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