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昏昏沉沉地躺在潮湿肮脏的监牢里,突然听到牢门上的大锁咣当一声被打开,有狱卒高声叫道:“犯人严蕊前堂受审!”接着,她被人架起,就这样被人拖着,披头散发,狼狈至极。
可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以前是个注重仪态姿容的人。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命运的双手已将她折磨成现在这副模样。今日升堂后不知又有怎样的酷刑在等着她。
她的嘴角划过一丝冷笑,朱熹等人以为她不过是一介女流,定会乖乖遂了他们的心愿,画押招供。可惜他们不知,她虽为女子,心中亦有“为知己者死”的豪情。
如今她的身体已由不得自己,可她的心还是自由的,思绪飘远,回到了姹紫嫣红的初春。
彼时台州的文人雅士在台州太守唐仲友的邀请下悉数到场。而她当时也已名动台州,琴棋书画、歌舞丝竹,样样精通,更因词风清丽备受文雅之士推崇。那场宴会她是以台州名妓的身份受邀参加的。
当她和姐妹们来到宴席上时,甚至引起了不小的骚动,红颜丽人自古就是滚滚红尘中不可或缺的点缀。她也抗争过,可在命运的安排下,她只能做一名营妓,轻歌曼舞都只为博他人一笑。
此时人群中有一人朝她走来,他一身素衣,气质儒雅,朝她微微一笑,开口道:“鄙人唐仲友,素闻严蕊姑娘诗词天赋极高,今日得见,幸会幸会。”她心中暗惊,面上却未见波澜,微笑着朝他施了一礼,开口回:“大人谬赞,小女子愧不敢当。”
她后来常常回忆那次初见的场景,不过是极普通的寒暄,却没料到竟是她跌宕人生的开始。
那天,她无意间听到两个门客私聊,知道唐仲友不喜“理学”,常与朱熹争得不可开交。也正是那天,她被唐仲友邀请以红白桃花为题作诗一首。
略一沉吟,她挥笔便填成一首《如梦令》:“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诗成之后自是一片喝彩,她抬眼,撞上唐仲友眼中的熠熠光芒,她看得懂,那是发自内心的赞许和欣赏。
此后,唐仲友便成了她的座上宾,频繁与她来往。那段日子,他们讨论诗词歌赋、时事政论。唐仲友在朝堂上遭人排挤,可他始终坚守自己的观点,这样的刚正令她动容。
当谈到自己心中的隐痛时,严蕊双眼含泪,朝唐仲友深深施礼,娓娓说道:“奴自幼被迫入风尘,心中并不快乐。只盼能脱籍从良,平淡了此一生。”
唐仲友将她扶起,眼中满是怜惜,点头应允:“他日定为姑娘落籍赎身。”
她心中欣喜异常,感念唐仲友再造深恩。
不久七夕将至,唐仲友请诸友把酒言欢,她也应邀在席。席上一位名为谢元卿的豪士久闻严蕊之名,便邀她以七夕为题,以“谢”字为韵赋词来赏。众人杯酒未干,她诗词已成。谢元卿将词句反复吟咏,对她的才情更是赞不绝口。
酒罢席散,谢元卿欲邀严蕊前往其家中做客。她抬眼见唐仲友双唇紧闭,似有不悦之色。她心中暖意融融,自己不过一名卑微的营妓,被主客作为礼物送来送往都是常事,但唐仲友显然不愿意这样。她既已视他为知己,定不愿他为难,便抬步上前,表示愿意前往。
时光荏苒,一晃她已在谢府度过半载时光。幸而谢元卿对她极为客气周到,在严蕊离开时更是倾囊相赠。她心中宽慰,但更高兴又可以回到唐仲友身边。
不料厄运突至,时任浙东提举使的朱熹行至台州,先后六次上疏参奏唐仲友,其中便有一条是说唐仲友与严蕊风化之罪。按宋朝律令,地方官员可以让官妓歌舞佐酒,但不能私侍枕席,如若查实,则罪在官妓,官吏也同罪。
唐仲友虽已应允为严蕊落籍,但尚未办妥。她以官妓之身频繁来往唐府,更在谢府盘桓半年,朱熹料定她难以自证清白,于是下令抓捕,试图在她口中获得唐仲友有罪的证词。
严蕊入狱月余,几经鞭挞拷问都不肯嫁祸唐仲友半字。后又被转入绍兴狱中,每次都遭受酷刑。
今日,她被衙役拖至堂前,瘫跪在地。她听说自己的案子惊动了天子,如今朱熹已调任,高堂上端坐的正是现任提点刑狱,岳飞之子岳霖。
多日酷刑后,她已不再抱有幻想,也许在下次杖刑之后她便会死去。如今尘缘将尽,唯一牵挂的也只有自己的知己唐仲友了,希望他不被自己牵连,一切安好。
此时头顶传来惊堂木“啪”的一声巨响,震得人心乱跳。高堂上的岳霖开口问道:“堂下所跪可是台州营妓严蕊?”严蕊磕头应是。
岳霖又开口道:“你一介弱女子,骨肉倒是坚硬,本官今日怜你病瘁,愿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认罪?”
严蕊堂下跪答:“贱妓委实冤枉,不敢认不实之罪。”
岳霖微微颔首,又道:“本官知你词曲通达,既说冤枉,你便作词一首自陈吧。”
她听出自己的案情有可转圜的余地,心中惊喜。略不构思,须臾便吟出一首《卜算子》:“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岳霖听后沉吟良久,当日便将其释放,并为其落籍从良。古往今来奇女子颇多,为知己视死如归者,独严蕊一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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