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长江边上,一曲《相思》琴音如泣,缠缠绵绵,惆怅如娟娟飞舞的荻花摇曳不尽,散得漫天漫地。岁岁年年,天涯难忘,一艘艘起锚的客船演绎着多少情人伤心的别离。
玉箫迟迟不愿松开男子的衣袖,人是眼前人,却已仿若远隔天涯。她只拿一双湿漉漉的眸子盯着他瞧,似在无声请求:“韦郎,此行携我同去可好?”那男子终是不忍,取出一枚玉指环戴在她的纤纤素手上:“我定不忘你的嘱咐,早早归来,这是信物,你且收好。”韦皋在长江的落日里怅然离去。玉箫站在茫茫江水旁看着远方,天色若明若暗,不时有形单影只的飞鸟掠过水面,白帆一点,终于和暮色一起消失在水天尽头。
遇见韦皋那年,玉箫不过十来岁,虽是姜府的婢女,却因着灵动秀丽的模样,颇得老爷夫人喜爱。那是清明前后,春光冉冉,暖风熏熏,玉箫正和女伴们在山樱花林里嬉闹,却不慎撞进一个温柔的怀抱。她抬起头来,那是个眉目清朗的少年,一身皎白盈亮的清辉,纵使素衣青衫也难遮掩。
“要当心了。”少年扶她站稳,微微一笑,犹如春日暖阳落入她眼中心上,她不由红了脸。听公子说,这是府上为他新请的西宾韦皋,文武皆长,才情满腹,教他经史子集,吩咐玉箫定要恭敬有礼,殷勤侍奉。
这样过了两年,韦皋本要进京求官,却因家里负担太重未能成行,便迁居到头陀寺中。荆宝仍时常打发玉箫到寺里去听他使唤。
燕归花谢,春去秋来,弹指几年倏然而过,玉箫已从垂髫女童长成娉婷少女,肤若娇花照水,眸若星辰璀璨。在与她长久的相处中,韦皋心里早已生出连自己都未曾觉察的微妙情愫。
清明时节,城郊山樱遍野,红红浅浅,美煞人间。玉箫生性活泼,常拉着韦皋去樱花林里赏玩。少女明若骄阳的笑靥竟比那樱花还要烂漫,一扫韦皋功名难求的苦闷。
初夏的午后,他们在寺后的柳树下相约。斑驳的日光透过树叶慵懒地淌开,光晕里能看到散落的漠漠微尘。韦皋弹琴给玉箫听,他的眼神执着而温柔。玉箫突然间偷偷吻上他的脸颊。他红着脸不说话,握住她玉笋般的手,教她弹琴。很快,一抹浅清幽鸣的音符从他们指尖流溢而出,在山间回荡。
岁暮时节,白雪封山,围着火炉,浅酌低吟。玉箫不爱歌赋,不喜诗词,偏要韦皋给她讲传奇里的故事听。那时的玉箫少不更事,以为这样快活的日子能过一生,却不知命运的交错和岁月的侵袭,有一天也会让她成为传奇。
韦皋出身京兆韦氏,曾是长安城里长盛不衰的名门望族,只是他这一支早已没落,考取功名自然是最好的出路。临行时,他与玉箫约定:“少则五载,多则七年,定当迎娶。”
从这年起,江夏的清明仿佛总是雨季,淅淅沥沥,如少女面上抹也抹不干的泪珠。青灯烛影,待要睡了,却忍不住展开旧日的书笺。看着那些柔情蜜意的文字,想起当初她笔法生疏,他便耐心地教她书写。如今她也能戏仿曹娥碑的笔意写些情话,可窗是幽窗,雨是冷雨,灯是孤灯,她还是一个人。
燕去燕来,她等着他回来,一等便是七年。很多年前,韦皋曾对她说:“等我回来便带你去看皇都最美的风景。”为了这句话,她用了整整七年时间来等待。
可是如今却再不见烟雨和杨柳。彼时鲜衣怒马的少年在春光旖旎的午后成了指尖的风沙,经由时光刻成一幅画。也许,一次错过就意味着一辈子都无法重逢。
韦皋一定猜不到,他走后,玉箫常常一人回到树下,整日弹奏《相思曲》。日色荒芜,风雨寂寥,玉箫等着韦郎,等尽了樱花,等散了琴音,等白了霜雪。唯独思念,丝丝缕缕,将她的心脏裹成一只密实的茧,可这茧却等不来化蝶的那日。
鹦鹉洲上的野草青了又黄,七年约定已过,千里烟波,关山几重,韦皋依然渺无音讯。玉箫日日憔悴,饭食日减。弥留之际,仍念念不忘那枚玉指环,握在胸前念着他留下的诗:“黄雀衔来已数春,别时留解赠佳人。长江不见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
不久,玉箫绝食而死,姜家感念玉箫的有情相守,便将那枚玉指环戴在玉箫的中指上一同葬了。
万里功名锦衣归,当年心事苦相违。但没人知道,当得知玉箫绝食而亡的消息时,韦皋有没有后悔过。年轻时入了长安,得了功名,拜了将军,却承诺不守、誓言不遵,误了爱人性命。
多年后,又是清明天气,韦皋终于回到了江夏,回到了头陀寺。山樱仍是如火如荼地开着,却再不及初见玉箫时的繁盛。
阆苑玉箫人去后,唯有莺知得。韦皋相思成疾,只恨无缘再与玉箫相见,不觉两鬓斑白。于是请人画了玉箫的画像,珍而重之,日日香火礼敬祈祷,案上的经书也已抄了厚厚一摞。此举终于感动了一位方士,方士施用法术,让阴阳两隔的韦皋与玉箫重新相见。
韦皋又喜又悲,奔至玉箫眼前,一声声呼唤着玉箫的名字,心下一片凄然。她容颜未改,还是他自小喜欢、一心想拥入怀中的姑娘,可兵荒马乱的岁月里,他终是负了她,再见已阴阳相隔。
“玉箫,你可怨我?”玉箫笑着摇头,家国天下自然重于儿女情长。临别时,玉箫说道:“承蒙将军的礼佛之力,十天后我会托生降世,13年后定当再回到你身边。”
数年后,韦皋因数次平息叛乱而被晋爵为南唐郡王,永镇西川。这年恰逢他生日,有人送来一位歌姬,年纪小小,也唤玉箫。韦皋听闻后忽然忆起陈年旧事,忙叫人传来相见,一见之下惊诧不已。
眼前的女孩与当年的玉箫一般模样。韦皋上前握住玉箫的双手,再看她的中指,隐隐有一个环形的凸起,正是当年那枚玉指环的形状,他不禁叹道:“生死之缘,一去一来,玉箫之言应验了。”
两世姻缘呵!上一世的风霜雨雪、爱恨情仇都随风而去,但求这一世能不负痴心。
玉箫也深深凝望着韦皋,用手细细描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那是她心心念念梦过千百回的脸。她正青春年少,他却已是苍颜白发。半生岁月匆匆而过,幸好,幸好,又重逢了。
她樱唇轻启,一时间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是轻声唤他:“韦郎,韦郎……”韦皋将玉箫轻轻拥入怀中,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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