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不归

　　红烛垂泪，不时闪出几朵灯花，清脆一响后寂寂堕下。她摘下鸦鬓珠花，拭去眉间花黄，云瀑一般的青丝垂下，掩住半边精致的侧颜。转眼自己就快到出嫁的年纪了。

　　北周皇帝宇文邕，她迟疑地张口，却迟迟不敢唤出那个名字。闭眼便是那幅画，广袤的大漠，矫健的马匹，和马上那个俊逸又霸气的人。

　　她是突厥公主阿史那氏，撕下那层尊贵的身份，她不过是枚随时可以用来和亲的棋子。她的父汗无疑是贪婪的，在联合北齐与北周之间摇摆不定，意图获得最大的利益。

　　北周使臣来访那日，她正对着院里那树寒梅发呆，刚下过一场疏雨，似是为远山描了一笔丹青。北周使臣带着精致奢华的聘礼和君王的画像而来，这足以让任何女子心动。她没有露面，只看到画中的宇文邕。

　　只是她没想到，父汗竟与北齐勾结，对北周怀有异心。北周使臣这一等便是数年。那时她年岁尚浅，心思懵懂，只觉那人很好看，就像古井中恍然抖落的一瓣梅花，带起一阵涟漪。殊不知，梅子青时最涩口，让人心酸。

　　后来直到闭目之时，她依然坚信，嫁给他是上天的旨意。那日雷雨大作，白草枯叶夹杂着寒风扑面而来，十多天的寒风把突厥的帐篷尽数撕碎。她躲在帐中，素来桀骜的父汗音色颤抖，他说，这是上天降下的惩罚，尔等速速准备好礼仪，送她与宇文邕完婚！她的心头涌上一缕带着酸涩的惊喜，那一瞬，她竟有些不知所措。

　　她这一生最美的瞬间，不是着一袭凤冠霞帔立在金銮殿上接下凤印，不是看着六宫女子对她行礼叩拜，而是跨越千山万水来寻他，在她筋疲力尽时，他含一抹浅笑站在她面前，伸出一只修长的手……

　　他比画像中多一分温润，少一丝淡漠，多一抹沉静，少一点跋扈。他就那样静立着，着一袭明黄衣袍，执一柄镶玉宝剑。她轻笑，握住他伸出的手，踏入长安城。那动作如此自然，就像已经风雨同舟走过几十年一样。

　　她性子温婉识大体，弹琴作画不在话下。于是，他给了她一个丈夫对妻子的尊敬。她喜欢他推门而入时的一身墨香，他总爱让她在院前那株新栽的梅树下鼓琴。指尖轻弄，一程山水便映入帘中，他踏着三千繁华作一场倾国剑舞，冷光翻飞处是半生的零落癫狂。

　　她以为举案齐眉就是这样，后宫事务皆由贵妃李娥姿掌管，她独享着他的殊宠，这便够了。只是不曾想，君王的宠爱几时能够长久？

　　渐渐地，她发现宇文邕来得少了，她只当是自己做得不够好。而她真正注意到那个宠冠六宫的妃子李娥姿，是因为一件御赐的宫袍。

　　浣衣局不慎勾破了一条丝线，宫袍裂了一个口子，极难修补，按律当是死罪。她本无心追究，那李娥姿却极力致歉，说是自己管教不严，恳请受罚。她喜静，受不得吵嚷，便挥手随她去了，不曾想没过几个时辰，宫里便传开她因小事重罚李贵妃。她闻言一怔，也没太在意，直到宇文邕怒气冲冲地闯进来，她才恍然惊醒自己在他心中已经不是唯一。

　　不待她开口解释，他便抢先一步嘲讽道：“你父汗曾拒了朕四次婚。”她突然浑身冰凉，如置冰窖。他想说，你不过是朕和突厥联手的筹码；他想说，你极有可能是突厥的奸细；他想说，大周出兵突厥，是迟早的事……对吗？

　　之后，宇文邕彻底疏远了她，这场失宠被记入史书。彼时宇文邕已夺回实权，再不会受人控制，也不需要她来安慰。

　　他还是会过来看她，总问她少不少吃穿用度，是否受委屈，却从不问她想要什么。

　　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下去，直到宇文邕统一北方，定下“平突厥，定江南，一二年间必使天下一统”的计划。她知道，他的隐忍从来都是在等待一个一招制敌的机会，那么她呢？待他从突厥班师回朝的那日，她该何去何从？

　　出师突厥的前晚，宇文邕宿在她宫里，夜半惊醒时突然握紧她的手，指尖颤抖。他说，梦到她过得很不好，不快乐……她闻言一愣，继而轻笑，是一如既往的善解人意。“陛下想做什么尽管放心去做，臣妾并无不满。”

　　他摇头，眼神空洞。那夜，长安没有月色，乌云遮住苍穹。

　　她怎么也想不到宇文邕出征突厥后，她不但没被废去后位，反而比以往更加尊贵。翠翘金雀，前堂后宫，满朝叩拜，只是那个本该旗开得胜的人却再也没回来。他病死在征途中，那时两国还没开战。她听闻消息后没有哭，总觉得那人还站在她身旁，说着执手偕老的话……

　　很快，新帝即位，她受封皇太后，李娥姿为太后。之后，她没再流过一滴泪，只是笑。后来，她又受封为太皇太后，直至外戚杨坚夺权，建立大隋。

　　一年又一年，一朝又一夕，她还在怨着他、念着他、恨着他、恋着他，可这一切他都不知道了。宫灯如豆，映得她死寂的面色愈发苍白，窗外墨竹疏影横斜，她颤抖着站起来，瘦削的手伸出窗外，那人就站在摇曳的影中，近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不及她追出门外，他便忽的坠入无边的黑暗中。

　　隋文帝待她不错，给了她一处孤寂的行宫和几个沉默的宫人，让她活在自己的思念里。隋文帝答应待她死后将她与宇文邕合葬，她俯身叩拜，似乎有了这承诺，她便死而无憾了。宇文邕就像那漠北的寒冬，不及江南温婉，不及长安清萧，却总让她记挂。而今的她相思入骨，久病缠身，容色憔悴，他定然更不愿见到了罢。

　　她忽然想起多年前，李娥姿的一席话。那个曾宠惯六宫的人被迫出家为尼，像是突然看开了一样，她说，“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你失宠，却从来不少吃穿用度；你没有皇子，却端坐后位数十年。他死了，你是皇太后，国灭了，你却能善终……”她说得缓慢，却藏着无法抑制的悲恸，那一刻的形容枯槁成了之后缠绕她余生不绝的梦魇。

　　尖利的指甲刺入莹白的手掌，她不置一言，只是漠然轻笑。李娥姿茫然空洞地看她一眼，半晌才恢复眸中哀戚，留下最后一句话转身离去。她笑着笑着，却突然淌下泪来，她说，他最爱的其实是你啊……

　　听到这话时，她并不惊讶，或许在宇文邕冰冷厌弃的眼神下，她早就感受到他炽热的爱，感受到他挣扎于家国和爱情中难以选择的痛苦。原来，她从一开始便懂他，但她愿意陪他演一场独自神伤的戏，让他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而欠他的那份爱，就用这半生相思来偿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