蹒跚学步的时候,王献之第一次见到了郗道茂。那日,母亲携了他的手,指着身边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让他唤“阿姊”。他不做声,只是冲着她笑,笑得纯真而甜蜜。
春日里的建康城,风中夹杂着些许桃花香气。那样清新的气味无端让人生出几许温柔的感觉来。自懂事以来,王献之就知道,他这一生的温柔必定要全给予那个驻足花间,独吟一阕“荣华若桃李”的姑娘。
郗道茂比王献之年长一岁,是舅父郗昙的女儿。年少时光总如一曲轻拢慢捻的清歌,唱尽了多少情不自禁却欲说还休的美好情愫。那时的他们常常一块在书房读书,不约而同地抬首时,两人四目相对,旋即又低头,只留下嘴角一缕了然于心的微笑。
世间最美好的情意不过是心照不宣,却彼此深深懂得。和父亲一样,王献之很小的时候就显现出对书法与绘画的天赋来。他总爱画郗道茂的像,画得端庄秀美,栩栩如生。画完便仔仔细细地将它们藏起来,那般诚惶诚恐,仿佛做了什么负心事一般。阿姊,纵使再精妙的画笔,亦描摹不出你的容颜。他这战战兢兢的心思,唯有对月说了。
可就算藏得再好,这般情窦初开的默契还是让两家父母知道了。他们原就是姻亲,亲上加亲的美事,自然是乐见其成了。很快,王家便托媒人下了拜帖,正式聘郗氏为妇。
郗道茂满目柔情地望着那张合婚庚帖。王献之的字愈发好了,飘若浮云,矫若惊鸿。那日,王献之曾带着五分玩笑五分认真对她说,他愿撑一叶扁舟,自在遨游于天地山川之间,如此过一辈子便也罢了。她痴痴地听着,仿佛已然看到,在那个雾霭朦胧的清晨,小舟经行过湖面时荡起的涟漪。
王献之便是这般洒脱孤高,不爱富贵浮华的男子。郗道茂记得,年幼时阿爹带着他们一起去拜访名士谢安。谢安一见王献之便十分喜欢,不禁开玩笑问他,人人都道小公子的书画有令尊之风,不知将来的成就孰高孰低?王献之神色淡淡,有种超乎他年龄的坦然自若,只道,我与父亲自是不一样。
如此从容不迫的回答不由令谢安额手称奇。郗道茂站在阿爹身后,打量着这个似乎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表弟,心头情不自禁地绽出朵朵小花。王献之转而望她,露出一丝得意洋洋的笑容。原来那样小的王献之就已明白,成熟与自信是给外人看的,率性与任情则是留于自己人的。
郗道茂的嘴角弯起一丝弧度,慢慢收起那些深埋于心的回忆。婚事既定,只等着请期迎亲。那无数次小心翼翼勾勒着的美好画面终是要成了真,郗道茂的心里是欢喜的,欢喜中又带着些即将为人妻子的羞怯与慌乱。
时值四月天,已过桃花盛开的季节。簌簌落花争先飘散于她的衣襟,她脚步轻盈地走到小池旁边,抖去满身零落的繁花,很快就被流水带去不知归路的远方。郗道茂叹息,凝视许久后方才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去,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了别人眼里的风景。
王献之笑说,阿姊看得好生入迷,竟不知鬓间一缕青丝已然散乱?她抚一抚面,不觉竟有些灼热。王献之执了她的手坐于石凳上,将她的头发绕过玉钗,轻轻地绾好。他们相对而坐,殷殷低语。很多年后,他们已然忘却了那时那地所谈的话语,却记得沾落在他们衣襟上的桃花是何等明丽娇艳。
可是,落花终究无情,流水终究无义,有情有义的只是桃花帘外的两个惜花人。
许是应了那句“好事多磨”,不久后,王父和郗父先后病逝。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深深刺痛了沉浸于小儿女情爱中的两人,仿佛是在顷刻之间,他们蓦地意识到,再亲的人也会有分开的那日,生离死别是世间最深切的伤痛。然而也正是这伤痛让他们懂得,并且珍惜这情缘。
守孝期满,在族人的见证下,王献之与郗道茂完婚。红烛摇曳,新嫁娘的眸中隐隐闪着泪光,娇艳如一朵带着清露的桃花。他们将手紧紧握在一起,唯愿此生不分离。
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故事到此本该结束,只留给后人一段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佳话。好似说书人讲完这皆大欢喜的结局之后一拍醒木,满座叫好。
可惜故事终究只是故事,故事可以修改任何不完美的结局,以迎合那些渴望寻得心灵慰藉的看客。可现实往往总在众人迷醉之时下了一场骤雨,解了一场梦境。原来,那双温柔绾了青丝的手亦会抚了他人的面。原来,那曾许下的一生一世不过也只是短暂如一年花期。
起初的时候,一切都如他们想象的一般,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彼时的王献之才貌双全,冠绝当世,更难得的是,这般风流人物不蓄歌姬、不纳侍妾,一心一意只与她相伴相守。如此深情,是郗道茂的福,亦是她的祸。
月色朦胧,王献之握着郗道茂的手,却怎么也温暖不了彼此心头的冷冽之意。几日前,皇帝正式下了旨意,令王献之休妻,与皇姐新安公主成婚。
他婉拒过,也抗争过,然而所谓高门望族,不过是皇帝手下的一介臣子。
后来王献之贵为驸马,官拜中书令,看似风光无限。而谁又知道,当他怀揣着对一个女人的痴心,面对着另一个女人同样的痴心时,到底情何以堪?
至于郗道茂,不过是个小女子,无力反驳,更无法逃避。案上的锦盒中,是王献之与她分开不久后写给她的信:“虽奉对积年,可以为尽日之欢,常苦不尽触类之畅。方欲与姊极当年之足,以之偕老,岂谓乖别至此!诸怀怅塞实深,当复何由日夕见姊耶?俯仰悲咽,实无已无已,惟当绝气耳!”
那是他留给她最深的一缕情丝,亦是她带着此生执念度过一个个孤寂夜晚的唯一寄托。曾记得那年少无忧的岁月,曾记得那清澈无邪的眼神,曾记得他鼓足勇气将手覆于她掌心时的温热。
日复一日,她已习惯这样清静的日子。不是没有过怨怼,不是没有过心痛,然而当年华逝去,她已不怨不痛,唯留下萦绕于心间的那抹少年情动的回忆。她转而望向天边那轮明月,微微一笑,明媚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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