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弟

　　早秋时候，天幕上挂着几颗辰星。夜阑深处有风细细，黄歇倚着一棵光秃秃的枣树，为自己斟上一杯酒。

　　月光泄下来，层层银色裹住楚地的丝竹，那盏清酒便如一块薄玉。他将酒盏举到唇畔，却在那澄透间瞥尽两鬓霜白。秦楚两地十数年的奔波，七国九州千百里的辗转，转眼间他就这样老了！

　　乌云蔽月，九重宫阙中又有丧音传来，他用毕生扶持的君王已经不在了。他想明早去送一送考烈王熊完，到灵堂前哭一哭，但门客朱英却不肯。朱英说世上有不期而至的福，亦有不期而至的祸，而他处在生死无常的世上，奉事喜怒无常的君主，便会遇见不期而至的人。

　　可他是重情义的人，为臣为友，都该送熊完最后一程，也顺带埋了那段两人相伴走过的岁月。他也老了，又能守住楚国多久？

　　抬眸饮尽杯中酒，丝丝辛辣萦绕喉间，便忽然蓄了满眼泪花。他又想起年少时在紫金殿上饮下的那杯酒。那时他以辩才闻名四方，顷襄王邀他入宫饮宴。他尚记得那晚楚女眉目间的风致，尚记得那是楚国国力鼎盛之际，他觉得很是欣喜，便以袖掩面饮尽了杯中佳酿。

　　顷襄王赏识他，赐了他一件彩衣，金丝为线玉为冠，落在盏盏宫灯下好似天成。

　　他披上彩衣离席而出，长长的衣羽垂地，一遍遍拂过那层凛然月色，而他俯身谢恩，举手投足间尽是肆意潇洒。后世记住了这个身披彩衣的少年，他也因此被顷襄王选为太子熊完的伴读。这一生的命盘因一件彩衣尽数改转。

　　黄歇扶持熊完时，楚国为七国霸主，两分天下。于是他收敛心性，强迫自己忘记水秀山青，忘记诗词绝句。他一心一意学习治世之道，在如豆灯火旁翻书，在泛黄书页上写满详实批注，再将这些教给太子。他要教会他在乱世里治国的不易，要让他成为明君，统御千里如画江山。

　　他昼夜苦读，有时看了一夜书，困了便在书案上趴一会儿。锦绣山河入梦，他望见楚国的战马踏遍九州，顷襄王君临天下。他跪在皇座下欢欣地笑，却发现自己再也吟不出半句诗篇。

　　这时他便会惊醒，窗外是如墨夤夜，手中还有未看完的楚国地图，那上头盛着百千沟壑。他苦笑，既已决意扶幼主匡国本，又怎能总对这些风雅辞赋念念不忘？于是那个夜里，他忍痛将最爱的诗书付之一炬。熊完醒过来，问他在烧什么，他淡然弹去手心落灰，答：“富国的柴薪。”

　　可任他百般思量战战兢兢，终归逃不过命运这场洪荒。分明是大争之世不争则亡，顷襄王偏偏荒淫无道。他凝悌卷上一分分减去的楚国山河，只觉无比痛心。

　　终于，当秦国陈兵关外，郢都随即失守后，顷襄王被迫迁都陈县，并派太子入秦为质，祈求与秦国罢战修好。此时，黄歇请命伴熊完入秦，带着他的满腔热血去往秦国。

　　为人质的日子很是清苦，他亲自劈材烧饭洗衣洒扫，那本该执笔绘江山提剑驭九州的手做起粗活苦役，结了一层层茧子。可再苦，他也不曾懈怠教习，他仔细教导熊完治世之术，满心期待楚国重兴国祚。他盼了又盼，却只等来顷襄王病重的噩耗。

　　秦国自是不肯放虎归山，顷襄王又有数名幼子，一旦病殁改立幼子，这万里江山便要拱手让人。那年的冬天格外冷，他上下打点里外疏通，终于在一个傍晚为熊完换上侍从的衣服，递给他通关符节，请他速回楚国主事。

　　熊完忧心，问他如何自处。他捧出一抔黄土，那是他临入秦前在楚国边界挖出的新泥，他说他将留在秦国，留着这抔土便能看见来日楚国边疆万里君安民乐。

　　熊完抬眸去看他眼中的神色，却只能望见他身后的一行归雁。

　　归楚之事败露是在几日后，秦国追赶不及，熊完已回到楚国登基。黄歇宽了心，便笑着任秦兵刀挟剑裹押他去见秦王。他傲然立于殿中，秦王虽欲将他鼎烹汤煮，却也着实佩服他的傲气。有谋士劝秦王放他归楚，两国结好，秦王思索后应允，而他终于得归故里。

　　回到故国时，他望着楚人偏斜的发髻呆了好一会儿，终是失声痛哭。去时青丝，归来白头，悠悠十载啊！如今他年逾半百，双目浑浊，有谁能将他与昔日那个紫金殿中身披彩衣、天资卓然的少年联系起来？侍从悲切，以为他哭的是自己年华老去容颜不再。而他只是悲极喜极，为自己终可辅佐明君振兴楚国而喜。

　　熊完感念他的忠义，封他为春申君，赐给他淮北十二县的封地。于是他躬身礼义，上谏天子下治封地，推行新法合纵抗秦。他将毕生所学献予社稷，他的背一日日弯下去，他再也吟不出一句优美辞章。

　　对外用兵有道，对内礼贤下士。他以一人俸禄养三千门客，只待自己百年之后熊完有人可用。他心心念念重兴国祚，难免伤及贵族利益，便有许多人想要刺杀他，甚至于百姓也不明白他为何频频迁都影响生计，他使楚国避于战祸，可不知民怨早已四起。

　　白水鉴心，他心中只装着楚国河山，不需要所有人都明白。

　　他背负着所有骂名，践行着少年初心。他受君王倚重，承百姓愤恨。熊完一日为君，他便一日为臣，可如今，护他的君主不在了。他知晓朝中有人恐他篡位夺权，他也知朱英的劝谏不无道理，但他不可不去。

　　醒时已是晨光熹微，他想起今日该去为熊完守丧。可他又隐约觉得这可能是他看见的最后一个日出，于是便看了许久许久，老枣树哗啦哗啦响，像是开了一树枣花。他起身更衣，酒尚未喝完就进了宫。

　　皇城空寂，他推门而入，却不能抚一抚熊完的灵柩。因为一早有人在那里安排了百来名刺客，素幡轻拂过他的眼帘，红尘万丈在这一刻纷纷落定。他喉中哽住，想吟一吟那句交交黄鸟，转了千百回，却只道：“大楚……”

　　恋 解 语

　　后人对黄歇的评价很高，说他三千朱履，百万雄师，名列四杰，声振华夏。可月朗风清的夜晚，总有人遥想，若是他重回那日的紫金殿，他是否会再次披上那件彩衣锁住一世逍遥？谁也不清楚，人们只知道，这样身着彩衣的少年郎，此间再也不会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