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手札
他是闻鸡起舞的励志少年,是通晓音律的贵公子,是写下﹃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白衣将军。他在乱世洪流中弃笔从戎,却不愿丢弃那颗剑胆琴心。他是刘琨,是你既熟悉又陌生的传奇。
—公子小白
他一生都不会忘记出任并州的那些日子,贫瘠的土地、苍茫的天空,以及那些散在微尘里的热血与清梦。他叫刘琨,是西汉中山靖王刘胜的后裔,生于官宦世家,是沉迷于美酒佳人的贵公子。他本工于诗赋亦颇有文名,却在那个群雄并起、八王动乱的时代选择做武将。那时,闻鸡起舞的故事还未成传说,枕戈待旦的志气尚在征途。
紧握缰绳的指尖已泛白,他压在心头的震撼与心酸让他的心情愈发沉痛。道险山峻,群胡数万,举目望去,尽是流亡的难民、森然的枯骨。他带着零星人马自难民间穿过,资粮逐渐告罄,唯有靠野菜充饥。他咬牙坚持着,只要到了并州就能改变局面。
天涯沦落时,总是更容易想起故乡。沉恨细思,似乎父母被敌人掳去之事还发生在昨天。他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惊恐,如同天崩地裂。
那时的他在一腔怒火中翻身上马,仅凭自他人手中求得的八百骑兵过关斩将,历尽艰险,终于救出父母。此后,世人多称颂他的破敌之功,可在他眼底,能让他拼上全部的,不是功名而是血亲。
彼时并州的南面是强大的匈奴前赵,前赵首领多次设伏,都被他打得溃不成军。他大概就是凭着这种大无畏的精神进入了并州州治晋阳。
然而,彼时的晋阳城已是空城,渺无人烟,府寺焚毁,荆棘成林,豺狼满道。他只得领着众人铲除荆棘,收葬枯骸,重建官衙市集,发展生产。每有胡寇强盗来袭,他就率军民奋力相搏。历经艰难,终于在晋阳安顿下来。
过往那段纸醉金迷、声色犬马的时光终不复返,美酒盈樽,纵情山水……多么美的字眼,唾手可得却又遥不可及。纵然是贵公子的姿态,来到这不毛之地也要放下一切高贵与安逸。这一点,他素来做得很好。
然而,乱世总是难得安宁,何况他正处于风口浪尖。不久,前赵铁骑来势汹汹,他镇定自若,没有贸然出击,而是针对前赵种族杂、部落多的特点,四两拨千斤,派遣间谍潜伏敌内。不时散播谣言,使得敌军兵士人心惶惶。
前赵首领为此愤恨不已,一怒之下派兵包围了晋阳城。在重重包围下,刘琨淡然自持,上演了那出赫赫有名的“吹笳退敌”。
那夜的月未必成弓,星子未必入眸,但定是寒风凛冽的。他裹着不算厚实的裘衣登上城楼,迎风而立。就在不远处,匈奴营帐连绵不断,势在攻城。他仰头长啸,啸声清奇,如利刃破空,撕裂了黑暗。匈奴士兵闻之色动,皆凄然长叹,一阵骚乱。
他又取来胡笳,对月而奏。其声较之箫多一分清奇,较之笛多一分沉肃,一时间充斥天地。匈奴士兵听闻后纷纷出营,沉醉于这婉转凄凉、愁远绵长曲调中。不多时便流涕唏嘘,怀乡之思顿生,暴唳之气尽去。
一曲《胡笳五弄》,不过刹那之间,城下数万大军竟纷纷拔营而走,速如潮退。他垂首,饱经风霜的面庞绽出一朵寒梅般清婉的笑。
胜利的欢呼充斥耳间,他忽然想起数十年前的那天,洛阳城里的月色大抵也如这般清冷,满地银辉足以凝成剑锋上的道道寒光,有两道清瘦的身影束带当风、剑走龙蛇,和着未断的鸡鸣,融入微弱的晨曦……
他告诉挚友,若有日海内鼎沸、豪杰并起,我们于中原相遇要彼此避开。挚友点头应允。他们虽性情不同,却都志在天下。一起努力的那些朝朝暮暮于乱世面前不过薄纸一张,风流名士所唾弃的功名利禄却是年少时最纯洁的追求。
然而,狂热的梦想往往是最苍凉的预言。数十年间,海内鼎沸、豪杰并起,他再没见过挚友。一切都是预料中的模样,只是不曾想,本该辉煌热血、大谈抱负的生涯却偏偏成了过眼云烟,嗅不到,触不着。乱世争霸从未停止,于彼时的他而言却是如履薄冰。
他最终还是失掉了并州。不是因为江郎才尽,而是大势所趋。走投无路之下,他选择了投奔幽州刺史段匹磾。或许那一刻,他已料到最终的结局,只是不料这天来得如此之快。
血亲寄来一封密信,邀他投奔敌方,他还未来得及拒绝,便被奸人告发。段匹磾虽信他,但在确凿的证据面前仍是将他投入牢狱。不过一封还未回应的信,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击败了他苦心经营的一生。
他将万千悲愤留于笔墨,尽数寄予谋臣卢谌。他明知一切已经无力回天,却仍以历代贤臣明主兴王图霸的典故,身不由己地做了最后的挣扎,这只是为了完成匡扶晋室的历史使命,而非苟且偷生。
“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未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这首《重赠卢谌》是他的绝笔之作,不敢想那段囚禁的日子磨灭了什么,只道屈服之下是千疮百孔、血肉淋漓。
一直不愿相信,豪迈如他也会写出如此悲壮的诗,重重岁月已将他的高傲和棱角磨平,似是引以为傲的一腔热血遇上了千年寒冰,瞬间便被冰封。风雨过后,只余一地凄凉落红。然而,烈士化柔是有时因为坚守着人世的未了之情,选择屈辱地活过最后那几天或许比选择死亡更需要勇气。他大抵便是如此!
狱中数日当是他此生最痛苦的时光,囚服,小窗,黑暗,幽光……没有了经年累月的尔虞我诈,没有了充斥一生的狼烟烽火,分不清日升日落,只余绝望。他渴盼着生,却也清楚地知道那不可能。从依附段氏的那一刻起,他便只是一枚小小的棋子,随时都可能被舍弃……
他的威名使远近之人为此愤叹,部下将领亦企图救他逃出生天,却都只是无用功。那年五月初八,段氏自奉皇诏,将他缢杀牢中,子侄四人同时遇害。
他走得悄然,如落花入潭,溅起一方喧闹后重归沉寂。就这样结束,不需要太多的典籍来评说。轰轰烈烈地行过狼烟烽火,云淡风轻地留下一抹惨淡瘦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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