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小旋

　　一

　　人们都说，植物是不会有爱情的，更何况是一枝脱离了根系的红豆。可我从不信，虽然我并不懂什么叫爱情。

　　我是一颗开过季的红豆，执拗地想要将红色缠绵到萧瑟深秋，再挣扎着熬过酷寒严冬，只因为憧憬着再看一季那温润男子眉间的清澈和惆怅，再看他骨节分明的纤长指尖拂过我殷红的伤口，再听他独坐林风中弹琴轻啸。

　　可我终敌不过凛冽的霜雪，终在腊月苍老了，一身红装酣眠于深雪。

　　第一次遇见他，是很久远的事了，那时我尚是一树光秃枝丫，是那片微醺春绿中最丑陋而迟钝的植物，没有光鲜亮丽的颜色，亦无随风招展的柔软。

　　彼时，春日杏花吹满头，一行路过的少年衣袂纷飞，心性被春风撩拨得正盛，有的捻几瓣桃花夹入书中，有的折一枝玉兰别在襟间，而他却看到了角落里孱弱干枯的我，眉心微蹙。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看到他清澈眸中淡淡的担忧。他拿出水囊全部浇下。“不知你盛放时会是何等惊艳。”他浅笑着自言自语。

　　我突然间很惶恐，因为有人说过我是一棵不会开花的树，怎么会有盛放的一天？如果这样，他一定会失望的。可我不想让他失望。

　　待回过神想仔细看清这少年的眉眼时，他已归到伙伴中去。而阳光下神采奕奕的少年当中，只他一人手上没有花。

　　二

　　第二次遇到他，他已进士及第，而我满身新绿。他卸了官服着一身青衫，抱着七弦古琴，经过我身边，径直走入深林。我努力地伸展枝丫，想让他看到我，可风儿却不遂我愿。

　　我多希望他还记得我，可是他走过我身边时没有停留，也没有一句话，只有衣角带起细碎的尘埃。而后连尘埃也随着他去了，一切归于静谧。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铺开衣摆，席地而坐，十指如蝴蝶般婉转于古琴之上，风起，衣袖翻飞，如同展翅的白鸟。那一瞬间，我突然很担心，他会不会随风飞走。

　　空灵渺远的琴音流转于深林，好像连竹叶都随着音律在轻舞，他颔首，眸子轻阖，唇角微扬，和眉目相对成柔和的弧度，仿佛日月星辰都纳入他胸中，春夏秋冬都流转于他温柔的指尖。我沉醉于他的琴声。

　　塘边采莲的姑娘听到琴声，回头寻找弹琴的人，带着探究的杏目落到了忘情弹奏的他眉间。他刚好抬眼，视线对上她好奇的目光。她红了脸，回过神来才发现手中竹篮已落入水中。

　　她手忙脚乱地惊呼。他笑着摇头，下一刻已放下古琴，跑到了塘边。

　　“别急，姑娘！”他边说边挽起裤腿，脱了鞋，跳下水。不一会儿，空荡荡的篮子再次装得满满当当。他递给她竹篮，抹去脸上的汗水。

　　她眯起双眼看他，递过去两个新鲜的莲蓬。他笑着接过，抬眸对上她的眼。双目交汇，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闺女！快回家吃饭了！今天怎么采了这么久？”远处传来老人的声音。

　　“哎，来了。”她提起篮子转身离开。

　　“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他向着她背影轻声问道，声音如深潭流水。

　　我看见她回头给了他一个笑容，如三月初阳般明媚。连我都觉得极美，心里却感觉酸酸的。

　　三

　　某个清晨，我惊喜地发现我不再只有翠绿的叶子，而长出了许多红豆，原来我真的是一棵不会开花的树。路过的风儿告诉我，满枝娇艳欲滴的红豆要胜过姹紫嫣红。它说，我的绯红像恋人深情的吻。

　　于是，我祈求在我最美丽的时光再遇见他。所以，在万物凋谢时，我执拗地招展在枝头，只为一个等候。

　　这一次，走到我身前的他牵着她的手。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给我惊喜。”他指尖轻柔地拂过我的背脊，眸中是我梦萦魂牵的浅笑。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他轻吟。

　　这是我有生以来听过的最美的情话。原来，他是记得我的。他轻轻折下我，一枝别在他襟前，一枝放在她手中。“可愿与我偕老？”他声音轻柔得像怕惊醒了落花。

　　她唇角弯起好看的弧度，垂眸点头，把我别在衣襟。我以为我会嫉妒她，可她身上有淡淡的木兰清香，轻轻柔柔，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他倚着红豆枝丫，她靠在他怀中，两人依偎的场景如同画卷般美丽。我静静躺在她怀中，安然而恬适，突然有种想要时间静止下来的感觉。我喜欢他，喜欢他的一切，也喜欢他的她。

　　那日，我见到了最俊朗的他，他红衣白马，铺十里红装，牵起她的手，娶她进门。她把红豆缝到两只香囊中，一只留在她身边，一只别在他腰间。

　　四

　　我以为，我会随他们一同幸福下去。直到那天，他握着她冰凉的手，吻着她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痛哭失声。满堂缟素，他的脸苍白如纸，眸子里再也没有往日光彩。他的眼窝日渐深陷，常深夜点着烛火呆望着窗外的月亮，拿出香囊怔怔地看。

　　“红豆啊红豆，你可否为我寄去相思？”他问，又自嘲地摇摇头。

　　我心疼，想安慰他，想告诉他还有我。可我不会说话，不能动弹，我只是颗小小红豆。只能安静地陪在他身边，我恨自己为什么只是红豆。

　　时间消磨了一些东西，他开始一心向禅，他画了很多山水画，写了很多田园诗，他作诗无数，却再没碰触过有关她的任何字眼。他没有再娶，唯一陪伴他的，是装了红豆的香囊。

　　我随着他被贬入狱，又看着他再次被提拔为右拾遗；随他黄沙大漠，塞上点兵。他始终都是淡然的，即便眉目早已刻满风霜，却仍保有初见他时的澄澈。几经沉浮，却又在安史之乱中被迫担任伪官，被囚于菩提寺。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恸哭，他长啸：“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世人只知他从贼为官，却不解他心中的悲痛和无奈，我懂得他，却不能为他分忧。

　　这首《凝碧池》终是救了他的命，因诗得宥，终又回归安宁。百年后，落笔史册：王维，唐朝著名诗人、画家，字摩诘，世称“王右丞”。

　　我笑史册白纸黑字的苍白无力，却终是不懂自己随他波澜半世的执拗。

　　人们都说，植物是不会有爱情的，更何况是一枝脱离了根系的红豆。后来我相信了。我并不懂什么叫爱情，可是若有来生，我还愿做那枝最后枯萎的红豆，被他摘下，轻轻别在他襟前，插在她发间，随他海角天涯，一生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