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倾尽一生笔墨,为世人勾勒了一场场唯美梦幻的爱情。一部《聊斋志异》将他的名字传成永恒,然而很少有人看到在万丈荣光的背后,有个女子默默站在他身后,甘守贫贱与寂寞,将三千韶华都付与茫茫红尘。
那时,人们谣传皇帝要在民间挑选宫女,普通人家都担心自家女儿被选入宫,多将女儿送到别处寄养。谣言虽假,却成全了一段佳话。
那年,刘家女儿正值豆蔻年华,为了避免被选入宫,刘家将她藏到了同县的蒲家。蒲家有个16岁的少年,名松龄。刘家女儿的到来,为他打开了爱情的天窗。两家人也有结亲之意,便为他们订下了一生的姻缘。
避过风头后,刘家将女儿接了回去。从此是漫长的离别,虽然只有两年,却如同两个世纪的煎熬。两年后,蒲松龄与刘氏喜结连理。刘氏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她为蒲松龄带来了源源不断的灵感,他的文章也愈发突飞猛进。
次年,蒲松龄参加了县府的考试,得中秀才。蒲家举家欢庆,以为蒲松龄日后必定登科入仕,大展宏图。然而,刘氏对丈夫的仕途并没有表现出多大兴趣,在她看来,只要与心爱的人在一起,便是最大的幸福。
很快,他们迎来了第一个孩子—蒲箬。幸福如同三月春花无边绽放。
刘氏对公婆非常孝敬,晨昏定省从不失礼,深得公婆喜爱。然而,这也招致了妯娌们的嫉妒。她们不仅互相排挤,还经常和公婆吵闹。家里闹得鸡飞狗跳,蒲父万般无奈,只好为四个儿子分了家。
然而,家中的好东西都被强势的妯娌们挑走,蒲松龄和妻子只分到几件破烂不堪的农具及20亩田、五斗荞麦、三斗粟米。在住房上更是不公,三个兄弟分到的是一应俱全的美宅,只给他们留下三间远离村落的老房子,那老房子从房顶到庭院生满杂草,蓬蒿齐腰。
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俩带着年幼的蒲箬搬进了破败的房子里。他们铲掉荒草,又修了院墙,还借了两块木板当大门。
自从中了秀才后,蒲松龄一直梦想着能够中举人,然而上天似乎和他开了个玩笑,赋予他过人的才华,却让他屡试不中。为了生计,他只好教书,为人代笔写文章。一年下来,他在家的时间少之又少,而刘氏则承担起所有的家事,要供养孩子,又要在田里劳作,还要打理家务。她任劳任怨,解决了他所有的后顾之忧。
漫漫长夜最是难熬,因老屋远在村外,夜半常有狼偷袭。刘氏不敢入睡,只好守着如豆孤灯纺线,直到天亮才敢放松紧绷的神经。无论多么劳累,她从不耽误孩子的学业,清晨时便要为蒲箬打理好一切,让他安心去私塾读书。
她也思念他,只是从来不说。她不想打扰他,不想让他为自己牵挂。蒲松龄笔下有许多媚态横生的姑娘,她们或大胆或张扬,而这些都不是刘氏的性格。她的爱沉默如水,从不惊天动地,总是无声地滋润他,守候他。
然而妻子越是如此,蒲松龄越是心痛,也为自己惭愧。漂泊在外,他将无限思念都遣入诗海,一字一句地念着爱人的名字,念着她为自己所付出的一切。因为有这份相思,他才写得出《聊斋志异》里那些缱绻的爱情。他写着别人的故事,却处处有着自己的感情。
无论身在何方,离家多远,他知道,这世上有一个深情女子永远不知疲倦地为他守候。
蒲松龄常常一离家便长达数月之久,家对他来说,仿佛成了驿站。夫妻俩最期待的便是节日,只有在佳节来临时,蒲松龄才会回到家里。有一年重阳,穷困潦倒的他回到家里,看着熟悉的人,熟悉的一景一物,竟有了陌生感,不禁叹息“家门暂到浑如客”。
岁月不饶人,多年操劳让刘氏早早地鬓染霜华。妻子因他回家欣喜不已,将自己平时舍不得吃的食物拿出来做给丈夫吃。有几次家中有客人来,她买了鱼肉,客人走后还剩了一些,她不舍得吃,便一直留到丈夫回来。结果等到蒲松龄回来,鱼肉已经坏掉了。
她忙着淘米煮饭,不经意间,蒲松龄看到了将空的米缸,而妻子却毫不吝惜地舀了很多米。他不敢想象,她一个人平时是怎样省吃俭用的,一股酸楚从心底涌上,那一刻他几乎落泪。
她卖掉仅剩的一支银簪为他备了酒,微醺时,他手把黄花,想要为妻子插在发鬓上。妻子却娇羞躲开,觉得那样鲜艳的花朵不属于她苍老的容颜。想着自己半生潦倒,不仅没让妻子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反让她日夜操劳,蒲松龄不禁惭愧不已。他只能在诗中排遣满心的自责:犹恐黄花笑人老,醉中不敢插盈头。
多年雨雪风霜,将他们的老屋摧残得破烂不堪。端午节时,他们的新房终于建成,蒲松龄非常高兴,为新房取名“绿屏斋”。虽然他们依然一贫如洗,但是刘氏的一双巧手总能为他们安排好衣食,一家人不至于挨冻受饿。蒲松龄对妻子又爱又敬,在诗中赞叹她说“无米炊凭老妇贤”。
蒲松龄五十多岁时,依然没有放弃考取功名。妻子劝他说:“你不要再这样下去了,如果命中注定你会通达显贵,那今天你已经做宰相了。山林中自有让人快乐的地方,又何必以官居高位为念呢?”
蒲松龄觉得妻子说得很有道理,然而当他看到晚辈们都轻而易举地考中了举人,他依然会蠢蠢欲动。他希望能通过考取功名来改善家里的境况,给妻子一个美好的生活,但是妻子似乎并不在乎。他还曾假装有好兆头预示着自己会高中,以此来试探妻子的态度,但是妻子毫无反应。蒲松龄有些奇怪,笑着问她:“你难道不想做官夫人吗?”
刘氏淡然道:“我这人没什么优点,但懂得知足。现在我已经有三个儿子,一个孙儿还考上了秀才,也能继承蒲家的书香门第了,我们不愁吃穿,老天待我也不薄,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妻子的一番话,让蒲松龄释怀了许多,从此对功名也渐渐淡漠了。
年轻时,刘氏经常彻夜纺线,结果落下了胳膊疼的毛病,人至暮年,病痛愈发严重,每每犯病便痛得头晕目眩。病痛虽在妻子身上,而蒲松龄的心却痛如刀割。他多次在诗中写到疾病缠身的妻子,写到对她的无限爱怜与担忧。
常年在外但心里牵挂着妻子的蒲松龄在这年端午节赶回了家。一进家门,就看到卧病在床的妻子,心痛如潮水般在他心中翻卷。一时着急,结果把他自己也急病了,夫妻俩双双抱病。因为怕影响学生们的学业,在家小住了十多天的蒲松龄就带着病再度离开了家。然而,他的心却留在了家里,留在了妻子身上。他时刻担心着妻子的病情,甚至终宵辗转,彻夜难眠。
从此妻子的病成了蒲松龄心中永远放不下的牵挂。他为妻子的贤德而骄傲,更为自己的无能而惭愧,万般情愫只能以笔墨相承。在蒲松龄为妻子写下的诸多诗文里,有一首《语内》最为动人:“少岁嫁衣无纨绔,暮年挑菜供盘飧。未能富贵身先老,惭愧不曾报汝恩。”
写下这首诗时,蒲松龄已是69岁的老人。这穷困潦倒的一生,她心甘情愿地守着他,爱着他,将满头青丝都熬成了斑驳白发。他倾尽一生精力完成了一部旷世奇书《聊斋志异》,而在这份荣耀的背后,是她的默默支持与温情守候。
蒲松龄晚年时牙齿脱落,吃不了太硬的东西。虽然儿子、儿媳都很孝顺,但刘氏依然不放心,总要亲自给他准备饭菜。夫妻俩恩爱甜蜜,羡煞旁人。
他们曾一起挑选棺材,两人看中了一口柏木棺材,蒲松龄立即将其买下,并和妻子说:“我们两人谁先去世,谁就用这口棺材。”妻子闻言笑说:“这必然是为我准备的,但不知何时能用上?”他不禁心头一酸,他不敢想象,若妻子先离开,自己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然而这一天终究是来了。在蒲松龄74岁时,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准备着即将到来的中秋节,刘氏却忽然病倒了,这一病就再也没好起来,一个多月后去世了。蒲松龄万分悲痛,泪水浸透了他的诗稿,字字句句都令人痛彻心扉。
他知道,自己也将在不久后追随妻子而去,只是此时分别,依然让他痛断肝肠。两年后,蒲松龄忽然梦见妻子前来,还对着自己微笑。醒来后竟是南柯一梦,这让蒲松龄又是欣慰,又是难过,他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终于可以见到日思夜念的妻子了。没多久,蒲松龄倚窗而终。他的子孙将他与刘氏合葬,从此,这对患难夫妻再也不会分开了。
多年以前与她初见,他便爱上了那个娇羞的少女,经过两年等待,他终于与她厮守终生。而这一次离别,他又是苦苦等待了两年才终于与她永远守在一起。
他们的爱没有多么惊天动地,也没有蒲松龄笔下的浪漫唯美,但柴米油盐中,却尽是朴实与温纯。数十年的时光倏然而过,他们虽然聚少离多,那份深情却不曾改变。人世间的夫妻大抵也都和他们一样,在平凡的岁月里守着平凡的感情,或许一辈子都没有说出“我爱你”那三个字,却用一生的光阴给了彼此最好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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