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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绝

时间:2023/11/9 作者: 传奇故事(上旬) 热度: 15038
东方乙

  恋笔纪

  独坐西窗,默然听雨,便想到了一代才子李商隐。那个温润的诗人,曾在最好的年华邂逅了一段最好的爱情。传他在玉阳山修道时,曾与随侍公主的女冠有过一段情,然为礼教和清规所不容,终被扼杀,在心中留下永远的伤痛。那个有始无终的故事到底是何面目,并无人知晓,他在诗里提及时,也是讳莫如深。

  她拾阶而上,山风拂动湖色裙裾,玉色缎鞋已被青石上的露水洇湿。

  公主的轿辇在前方缓缓移动,淡黄色的帷幔在风中飘动。身旁和她并排走着的是她的姐姐,因着身份、才学、相貌被公主所喜,所以很早便随侍在侧,如今公主自请入山修道,姐妹两个当然要陪着。

  终于到了半山腰处,一条小径出现在眼前,蜿蜒环转,庙宇楼阁在一片青翠后隐约可见,钟声悠远,檀香袅袅。那便是灵都观吧。

  碧笼如盖的古树已驼了脊背,与对面的那棵几乎交错在一起,形成一个天然的巨门,有风掠过枝叶,发出簌簌声音,几只雀鸟腾空飞去。

  她望着那雀鸟越飞越远的黑影,蓦地感觉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个巨大而华丽的牢笼,那里将是自己这尚未绽放的花蕾被埋葬的地方。

  她看向姐姐,低垂着眉眼,似乎一切变故都与她无关,如一尊木雕的美人,摆在哪里都无妨。

  她又向远处望去,在隔了一道碧溪的对面山上,也是一座庙宇林立的道观,叫作清都观,据说那里有很多慕名来修道的文人才子,也许那样的清修才是出于本心吧,不论是为了修心还是功名,终究是为了自己。

  就在此时,一抹修长身影悠然出现在对面山道上,少年白衣玉立,步伐轻松惬意,是去清都观的学子吧。她想:若我为男儿多好,这层层宫门枷锁怎能关得住我。

  住了几日,山中轻雾与林中芳草尚有几分新奇,每日学道修心,誊诗作画,与交好的宫娥闲说趣话,倒也不算乏味。

  “小宋姐姐,来看新奇的好诗。”豆蔻年华的宫娥欢跃如林间雀鸟。

  果然是好诗。她颔首轻吟,不觉神游物外。风吹落花拂着面颊飘落,轻纱广袖下的纤纤素手伸出曲栏之外,信手便拈得几瓣。女儿家的心思原来可以写得如此入微,仿似她娓娓道与那人听。

  她问是何人所写。小宫娥说是清都观玉溪生。

  玉溪生李商隐才名远播,相貌风度博得无数闺秀芳心,就连清修的女观也不能免俗。那字字珠玑如一汪碧澈溪水,缭绕进了她的心扉。

  “李公子托人打听姐姐呢。姐姐的相貌才情如今天下皆知,那可是安康公主亲点的。”小宫娥伏在她肩上,用宫扇遮了唇角悄声说道。扇柄上碧绿色的流苏扫着她的眉眼,让她觉得痒痒的。

  公主的旨意在她们眼里是无上荣光吧,可是谁肯去想想这锦绣盛名后将是一生的囚囿。宫娥们爱极了李商隐的诗句,只因她们仍有爱的权利,相思于她们不是禁忌,于自己却是无望的。

  “你告诉我,那诗是如何来的?你给了他什么消息?”聪慧如她,自是一眼就看到了小宫娥眼中的狡黠。她强按着心里的忐忑,却仍旧带着些许绮念,那不是别人,是一个能写出字字珠玑、满纸相思的人。

  “说是从别人手中得来,你必不信。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他说若姐姐有意便能懂得,若姐姐无意,此句只当自嘲。”小宫娥尚不会欺瞒。

  “风波,菱枝,月露,桂叶……”她讷讷自语。

  于是见了,爱了。却不知乌云在身后压顶而来,深渊在前方狰狞蜷缩。

  她纠结在爱与离开间,撕碎了所有诗句,却又将字字黏合,迎向爱的光芒,背对着礼法和家族至亲,该断的断不了,该舍的舍不掉,日复一日……

  转眼已盛夏,没完没了的蝉鸣和汗沁的肌肤像是化了的糖渍,让人心烦。她斜倚在窗前,宫扇有一搭无一搭地扇着,这天闷到如此,难道又是一场风雨的前兆。恍惚间她听到了小宫娥的声音,依旧欢快清脆。

  “大宋姐姐,来看新奇的好诗。”

  多么熟悉的话。

  她忍不住低头看向案几上的描花小笺,墨迹尚未干透。摆在小笺旁的美人斛内,绿叶白花的栀子如今已泛黄,蔫蔫的,那盏公主赐给的金珐琅透雕九桃薰炉内,百合香袅娜地冉冉升着,香味竟也让人有些厌烦。

  “许是自己多心了。”她摇头轻笑,却没管住自己的脚步。

  如一抹游魂,无声无息,她躲在山后,听小宫娥和姐姐说话。

  谁的诗?清都观李公子。

  天好似暗了下来,四周的蝉鸣响在很远的地方。接下来的对话就好似当日自己和小宫娥的对话重演,她不敢看姐姐此时的表情是否和当时自己的一样。谁能不对那温润如玉、才情横溢的男子动心呢?姐姐若无其事的神态下是否也藏着一颗渴慕爱情的心?

  终于在那天,她看到姐姐也顺着自己曾走过的路去了后山,她悄悄跟在后面,心里一片空白,没有恨也没有怒,一边是她深爱的男子,一边是她血脉相连的姐姐。他们终究是见面了,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场景,甚至同样是一对璧人。

  她蜷缩在花叶丛后面,看着姐姐嘴角噙着笑意,一路分花拂柳而去,只是她没有勇气去看自己深爱的人,她怕同样看到一双迷恋不舍的眼眸。这禁忌的爱从一开始就注定不得善终,只是她没想到会是这般结局。

  究竟是该恨他多情,还是恨他无情?

  憔悴损了芙蓉面,寸断了柔肠。她的变化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她懒得去掩饰,若注定有人为他的爱受伤,那就是自己吧。

  一切无可避免地大白于天下,这消息如乘了风的浓香,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所有人心中蛰伏着的对皇家女道观的好奇在瞬间升华到了极致。皇家的威严,道观的清规,女人的名声,这都是催命的无常。

  在天下人以无比热烈的眼神、无比喧闹的姿态关注着这碧山深处的道观时,她一身白衣,长发尽散,静静跪在道观的高墙之内。

  耳畔是风过竹叶在摇曳的声音,发丝在阳光照射下泛着微微光芒,低垂的眼眸能看到花影斑驳在青石板上,她多想伸手摸一下,也许是最后一次看到花的模样,即使只是一片黑色的影子,也能展现出惑人的身姿。

  大殿的门在不知多久之后才缓缓打开,她俯下身,额头触着冰凉的石板,她突然想到今后自己就永远躺在这冰凉的石板下面吗?随土化成肮脏的血肉白骨,最后一无所剩。

  还好自己爱过,还好今日跪在这里的不是姐姐,一切爱恨都随它去吧。

  “小宋,你终究是本宫的人,纵然一时行差踏错,本宫也不愿你以命相抵,只是你清誉已毁,不适合随侍在侧,回宫吧。”公主的声音如声声鸣雷,震得她双耳发聩。

  让她活着,没有爱,没有尊严,卑微而羞耻地活着……

  她抬起头,阳光照在公主的面上,她看不清,但是她能看到站在公主身后的姐姐。苍白而安静,仍旧如一尊木雕美人,只是眼角那晶莹一闪的是什么,泪吗?

  青灯古佛,冷月清风。

  “明日中元节,观里斋醮,节后你便回宫,去见他最后一面吧,后山来时路。”姐姐如往日一般的语调,没有丝毫波澜。

  “你和他是真心相爱的吗?”她仍旧在意。

  然而她得到的回答却如此意外。

  姐姐从一开始就明了她的爱情,只是小宫娥的传话让姐姐误以为李商隐是个寡情薄义之徒,所以才去与他见上一面,怎料见到姐姐的他也很意外,原来天下人乃至身边的宫人,都一直以来将两姐妹视为一人,玉溪生倾慕宋氏姐妹,谁也不知道他只是情牵小妹而已,了解了他心意的姐姐才满意而回。

  然而那笑意在她眼里竟成了爱意。

  原来一切都是误会,多情的人注定多心,亲情与爱情,注定一方在摧毁另一方。

  山中落雨,天色昏暗,山路石阶湿滑冰冷,山花残叶铺了一路。一柄青伞,一袭白衣,满面憔悴,双眸凄迷。那迎面走来的人,仍旧是如此玉树临风,温文儒雅,除了含了焦灼的眼神。

  见了就好,执手亦是无益,她转身离开。

  他在身后落寞无助,风雨隔断了山路,乱花迷离了双眼,再往前是他到不了的禁地深渊,他只能隔着风雨看着她一步步走下去,神消意殒,唯剩空壳,他恨自己害她如此,却从不曾后悔这段爱。

  虽然到最后他都没明白,这段爱是如何被窥破的,就恍如雷霆万钧瞬间颠覆了乾坤,等他回神时早已尘埃落定。

  从此天各一方,从此再无音信。

  再如何的深爱也敌不过错误的相遇,那支离破碎的爱,终究只如暮春的落花,随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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