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水浓艳如酒,秦淮八艳是水面盛开的八朵红莲。而王修微则是一朵灼灼白莲,她的美少了艳多了清。
她在秦淮河旁,朱唇一吐清词丽句便叮当作响。看雨停山绿,杨花飞飞时道:“雨歇山愈碧,杨花拂拂飞。”看水映远洲,寺院灯明时道:“平洲双镜合,灵院一灯然。”遥望雁影横空,白云相衬时又道:“更堪霜里雁,飞过少年家。”
她虽在红楼歌台,唱着暖融融的菱歌,可她的名号已伴着诗歌传遍了大街小巷。当时的文坛泰斗钱谦益论及王修微的诗,拍案叹服:“草衣道人与吾家河东君,清文丽句,秀出西泠六桥之间。”
草衣道人乃王修微之号。河东君是柳如是的号。此时,柳如是已嫁与钱谦益,夫妻唱和。而王修微却要走出秦淮,寻找自己的知音。
江湖人以剑论交,浊酒一杯,千金一诺,即成生死。而她以诗论交,一只小船,一舟明月一船书,来往于五湖烟月中,二十四桥间。她所结交之人,在明末文坛皆是一枝独秀者。她观名山大川,看烟雾风景,纱帽幅巾,翩然如鹤。她曾披草木,登匡庐山,拜见憨大师。大师一见大惊,一介女子竟如此洒脱,几胜须眉。
憨大师双掌合十:“不知草衣道人所来何事?”王修微以手指心问大师,此处怎可成莲花。大师曰:“唯静与净!”两人面谈三天,王修微才起身,长长一揖,下山而去。
此后,她的心净如一朵莲,任他世俗风雨下,我心自在玉壶中;从此,走下匡庐的王修微,怀揣一轮明月,高蹈红尘之外。
她一匹蹇驴,一身白衫,来往于吴门,在世人面前她不再是秦淮河边那个柳眉一皱倾倒万人的女子,而是一个秀眉俊眼、翰墨四溢的文人秀士。也是此时,她的诗歌倾倒了名士茅止生。
茅止生是那个时代的一柄剑,词气慷慨,有金戈铁马之风,如此男儿在明末士人中可谓罕见。两人一个洒脱,一个激昂,金风玉露一相逢,便两情脉脉如水。两人静夜独坐,相对吟诗曰:“月上桐阴薄,闲阶夜气清。与君到晓坐,幽思自然生。”爱如春草在心里悄悄萌生,一片春色无边风光。
那段日子,两人一船同行笑指日月,五湖景色尽收眼底。王修微沉浸其中,一首首诗词如山间之水喷薄而出,写晴日山路,“晴日寒江路,松云入望深”;写阶前景色,“日晚庭风落,时闻药草香”;写湖光山色,“落花映修竹,静起一帘烟”。一切景物在她眼中,此时都显得清新喜人。
可是,希望如月,失望如云,最终云会遮住月。此时的茅止生已有心上人,欲纳王修微为妾。而王修微只愿得一心人,到老不相负,要爱,就要完整如满月的。
她走了,挥别这段爱情。那日她珠泪垂落,题诗蕉叶道:“窗外重重碧,雨余密密栽。似知明日别,不展寸心开。”说的是芭蕉伤别,其实更伤心的是自己。
作别茅止生,她依然一袭长衫走遍江南。楼台风雨每每诗,在诗中,她写江南风物,写自己的幽然与孤独。她的诗清新如月下梅花,她的字洁净如陌上露珠,她的悲伤如月夜之鹤,孤独苍凉。
也就在这时,一个长衫飘飘的男子走入了她忧伤的眸子。他是罢官归田的许誉卿。许誉卿是朝廷谏官,不媚世俗,所以不容于当权者。他驾一叶扁舟,离京回到吴门。在一次席间他们相见了,一个双目如水,一个卓立如龙。
两人在诗歌唱和中惺惺相惜,许誉卿离开时,她赠诗留别:“霜寒天不曙,月好梦无多。莫言君去急,妾思随流波。”此时,她再也不愿以男儿自诩,宛然一个送别的小女子。
许誉卿逢人则夸:“王修微不只是诗声超群,品行亦属一流。”于是很快他便请人上门求婚,从此一对璧人终为眷属。
当时,朝廷拉拢许誉卿。许誉卿一时心动,治装欲行,问之于王修微。王修微马上阻止,告诉他品行洁净之人与品行卑污之人,如唾壶与溺器是不能同用的。
许誉卿听罢豁然醒悟,他长长一揖,称其为“畏友”。
一日,许誉卿拜访钱谦益,见到柳如是,回家对她长叹:“如此美女怎落入那老头子之手。”她微微一笑,瞥他一眼道:“很简单,她担心撞在许蛮子手中,所以赶快嫁给钱谦益。”原来平日里开玩笑时她称他为许蛮子,故有此说。
许誉卿听罢哈哈大笑,笑过又有所警醒。她是在玩笑中告诫他,自己一心爱着他,切莫辜负自己做第二个茅止生,让自己满腔情意付予烟霭暮云。在她的话中,他听出劝告,也听出批评。他明白,平日里自诩男儿的她也有小女儿的娇俏与忧愁。
他不再出山,从此伴着她,有时为她描眉点唇,相视一笑。她吟之于诗:“借郎画眉笔,为郎画纨扇。纨扇置郎怀,开时郎自见。”她希望自己如纨扇,时时伴着夫君,让他爱怜。一个风情无限的女子跃然诗里,再也无复草衣道人了。
可他仍称她草衣道人,她称他许蛮子。滋滋润润的爱情,就这样在甜蜜中延续了21年。
时光悄然而过,此时她已经不住岁月的蹉跎,将要走到生命的尽头。她舍不得离开他。那时,清兵南下,钱谦益已投靠清廷。她怕他步钱谦益后尘,玷污了一世清名。他知道她的心,流泪拉着她的手说:“你放心,我会洁身自好的!”
她轻轻抽出手,指指自己的枕边。那里有个盒子,打开来里面有剃刀,缁衣,度牒。她什么都替他想好了,包括他的退路:爱之深才会思之细,才会无微不至地替他打算。他泪流满面,附在她耳边道:“放心吧,实在不行我就出家。”她微笑着,轻轻闭上了眼。
在明末的秦淮女子中,她是一群脂粉中的男儿,翩然如鹤,皎然若雪。她给他准备的东西,几年后他真的用上了。在国破家亡时,他记得她的嘱咐,记得她临终的目光,他将三千烦恼丝悉数剃尽,缁衣一披走入深山,木鱼佛经度过余生。
他成了佛前一朵莲花。而只有他知道,是她用21年的诗歌与爱情,浸润着他的心灵和精神,让他保持了一朵莲的清净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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