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簌簌落了许久的雪,终于在一个午后停了下来,清风拂过,京城一座官邸后院突然传出一道清亮稚嫩的嗓音:“金钗笑刺红窗纸,引入梅花一线香。蝼蚁也怜春色早,倒拖花瓣上东墙。”
绯红色衣裙,环佩叮咚脆响,这个在梅园中作诗的俏丽女孩正是黄娥,而这首情趣盎然的玲珑小诗也拉开了她才女生涯的序幕。
明弘治十一年,黄娥出生在一个官宦之家。父亲早年进士及第,在京供职;母亲知书识礼,严于家教。在母亲的教导下,黄娥谨守闺训,博览群书,少时就以诗曲名满京城。
多少黄昏烟雨斜檐,她铺展素绢,揽一份诗意入怀,将日子描绘成花的模样,幽幽开,悠悠落。黄娥在书香墨痕的日子中填充自己时,杨升庵金榜题名的消息传来了,她的嘴角不可抑止地翘起,心中欢喜不已。
杨父与黄父在朝共事多年,两家关系亲密。杨升庵诗词卓绝,早在初遇时,便成了黄娥心弦上的纤纤私语。只是杨升庵已有家室,所以她只能暗自叹息惆怅。
此后,黄娥更加勤奋地读书。冬去春来,她将温暖藏在唇边浅浅的笑靥里,将善良根植在恬淡素雅的心里,低吟浅唱,沉淀生香。就这样,黄娥到了及笄的年纪。她品貌端庄,才艺超群,求娶她的青年才俊络绎不绝,黄娥一一拒绝,只因她心中早已有了一个人。她向父亲表明心迹,要寻一个像杨升庵那样学识渊博、清雅高尚的郎君。
黄父素来开明,也因疼爱女儿,便未擅自为她定下婚约,以至于后来黄娥年过二十仍未许人,这才忧虑不已。
适时,黄父有感于朝廷腐败,加上年事已高,便毅然辞官,回归故里。回到家乡遂宁后,黄娥并没有出嫁,只是在心中种下素朴的南山菊,供养玲珑的初心和不曾泯灭的诗意。落花无绪,凭惹万缕千丝。暮色清风里,黄娥忆起了京城旧事,趁着回忆的昏昏灯火,她拨动琴弦,弹唱了新作的《玉堂客》散曲:“东风芳草竟芊绵,何处是王孙故园?梦断魂萦人又远,对花枝,空忆当年。愁眉不展,望断青楼红苑。合离恨满,这情衷怎生消遣!”
黄娥将一腔心事赋予香笺,借着半弯月光润笔画思念。这支散曲情真意切,很快便在京城流传开来。后来,杨升庵读到此曲,对黄娥的才情赞叹不已。而黄娥没想到的是,缘分也正翩翩而来,此后余生天高地迥,一路竟都有他的痕迹。
正德十二年,明武宗荒废朝政,杨升庵多次上书劝谏,均未被采纳。失望至极的杨升庵称病回到新都,读书自娱。春将暮,夏渐浓,他的原配夫人却病故了,记忆的枯藤死死缠绕住他消瘦的笔。喧嚣尘心迷离尘世,这时黄娥的笔墨书香再次唤醒了这位才子的浓浓爱意,于是他遣人做媒。
黄、杨两家交谊笃厚,黄娥对杨升庵心仪已久,自此便是你入我的诗行,我动你的情肠。新婚之际,正值红榴怒放之期。绯花掩映,朵朵如霞,黄娥忍不住掬水为墨,以笔生香,写出了情意缠绵的《庭榴》诗。
诗中黄娥以石榴花自喻,仲夏五月才开放,不与桃李争春,却最终与心上人喜结连理,向杨升庵表达了自己纯真的爱情。
婚后,两人举案齐眉,一起谈论古今,研习词文。美满的夫妻生活激发了黄娥的创作灵感,她写下了一首首清丽的词曲,给纷繁的流年留下一笔丰厚的诗章,隽永而悠长。
二
时光荏苒,总是趁人不备时悄然流转。
在杨升庵回京复职后的第二年,京中遭逢巨变,杨升庵因得罪新帝,被贬戍云南。
黄娥听到这个不幸消息时,长久以来的冷静自持瞬间瓦解了。在最初的哀恸沉淀后,她的眼睛里多了几分坚韧,她匆忙收拾行装,赶到渡口。在危难面前,黄娥最先想到的是与丈夫同生死共患难。
黄娥随着杨升庵沿运河入长江,泛洞庭直上江陵,此处便是去滇入川的分道处了。按照规定,罪犯不能带家眷至戍所。
杨升庵望着妻子坚毅哀切的神情,心头苦楚,想到此后长路漫漫,山川险恶,他怎忍心让她跟着自己尝尽苦痛?想到此,他坚持要黄娥沿长江回四川。
江涛呜咽,在萧瑟寒风中,两人执手相看泪眼,断肠人无语凝咽。恩爱夫妻,天涯生离,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
在回四川的途中,黄娥心潮起伏,江水孤寂,两岸墨绿,似乎到处都有杨升庵的身影。她情思奔放,用血和泪写成四首散曲,追忆她与杨升庵在江陵惜别的境况和心情。影孤人烦,离愁别恨,每一字都能牵扯出撕心裂肺的痛楚,让人读后九曲回肠。
船缓缓而行,将黄娥从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载向了与丈夫分别达三十年之久的辛酸人生,同时也将她的才情推上了一个巅峰。
告别了丈夫,黄娥独自回到新都,此后她将岁月风雨妥帖安放,将尘世沧桑静静深藏,她坚强地振作起来,孝敬公婆,教哺子侄,操持家务。年复一年,岁月斩断了韶年,却斩不断这对落难夫妻的爱情。虽关山万里,但黄娥与杨升庵情深意笃,不可断绝。
天作梗,意弄断肠人,唯有强笑饰伤悲。在这期间,黄娥写出了很多脍炙人口的名篇。
夜间凄苦,黄娥遥想夫君,却锦书难寄,升庵何年才能归来啊?心如波澜起,思念与墨色一起落笔,催人泪下:“雁飞曾不度衡阳,锦字何由寄永昌?三朝花柳妄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曰归曰归愁岁暮,其雨其雨怨朝阳。相闻空有刀环约,何日金鸡下夜郎?”
这首《寄外》寥寥几笔,传达的是楼台灯火处幽窗的苦候,是晓风残月下锁眉无计的惆怅与眷恋。此诗一出,即被时人传诵。
在操持家务的生活中,黄娥的笔墨里满满都是对远在云南的郎君的眷恋,每每轻手研着那黑色的痕迹,流动着的都是她的绵绵此心,绘成生命里厚重的底蕴。
转眼中秋节又至,黄娥孑然一身来到桂湖之畔,只见杨升庵沿湖种植的桂树正绽蕊飘香,触景生情,幕幕往事又涌上心头,顿添惆怅。她回到榴阁,以深沉惆怅的思念之情,凄然谱写了长为艺林传诵的《黄莺儿》散曲。
后来,远在云南的杨升庵读到这首情深意远、字字绝佳的散曲,倍加赞赏,他不甘落后于夫人,乃仿效赵明诚的做法,另外作了三首《黄莺儿》。
结果,每首的意境和字句皆不及也,真是愧煞了这位状元郎。杨升庵对黄娥的才学叹赏至极,称她为“女孔子”。
细雨黄昏,横笛一夜,将柔情欢意都吹彻,黄娥和杨升庵在期待和思念中送走了自己的青春年华。
缘分终究赐予了这对夫妻一支下下签,由于杨升庵天禀倔强,始终坚持自己的主张,嘉靖大赦天下时也特旨不赦他。
天各一方,两岸烟火,黄娥由盼望而失望,最后只有自我安慰了。她在《又寄升庵》一诗中写道:“懒把音书寄日边,别离经岁又经年。郎君自是无归计,何处青山不杜鹃。”
栏杆拍遍漫掩书,这个震惊后世的才女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郎君回不来了。杨升庵不在身边的日子,黄娥非常注重自己的言行。她不愿子侄们看到自己情意缠绵、悲愤哀思的文字,随写随毁,多不存稿,所以黄娥和历史上的才女一样,传世的作品并不多。而幸存的《杨升庵夫人词曲》五卷、《杨夫人乐府》等作品,风格缠绵悲切,受到后世名人学者的高度评价,她被世人誉为“曲中李易安”。
四百多年前,在那座栽种了许多石榴树的院落中,一个女子翘首以盼,一年又一年地怅然南望,绿窗下,竹几上,只有寂寞的云根笔和清冷的薛涛笺陪伴黄娥度过无数个不眠之夜,织就了长长的相思。沧桑旧梦,捡拾清寒,现如今四百多年过去了,那个惊才艳艳的女子是否等到了她的郎君?在石榴花怒放之期,他们是否又吟唱起新的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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