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自从几个时辰前登门被父亲引入内室后,就一直与父亲畅谈,好奇的她偷偷隔帘谛听。那个白衣少年的身形在烛火下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心在胸膛中狂乱地跳跃,她伸手按在心口,却安抚不了那种惶然无措的紧张感。长姊对她说,幼娘,你的好事要来了呢。
长姊先她而嫁,与姊夫鹣鲽情深。那日归宁,竟问她是否中意玉溪生。玉溪生李商隐的名号对她来说,仿佛悬于天空的一颗星辰。他的敏慧和才情,她早有耳闻。只是,即便她愿窥帘留枕,他可愿将她效以贾女宓妃?
那日,她坐在轩窗下,看小庭中那树合欢开得正盛,一树蓬松交织的玫红与雪白在风中柔软地摇摆。看着那在静默中开得轰轰烈烈的合欢花,她沉沉地想着心事。忽觉肩上落下一只手,却是长姊笑吟吟地望着她,往她手中塞了一张诗稿。
龙山晴雪凤楼霞,洞里迷人有几家?我为伤春心自醉,不劳君劝石榴花。
“幼娘,你可记得去年曲池灯会?那时他与你姊夫一同前往,暗中偷瞧了你一眼,对你不能忘怀。这诗是我和你姊夫成亲时他所作,字里行间全是羡慕呢。”长姊笑得神秘。
铜镜的映照里,面若彤霞的少女惊诧了片刻,终于害羞地抿嘴而笑。
转瞬已是次年春,那颗在身边停驻未足年的星宿,只因一封拜官的书信,便匆匆奔向长安。她知他的理想,他的仕途宏愿,虽然眷恋着宴尔之欢,仍是为他打点好一切,送他上马,一路行至江边。
舟子在江中渐行渐远,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她终于忍不住,不顾众人阻挡跑向江岸,却碍于礼教,羞怯地不肯喊一句道别。临着粼粼远去的江水,她只能站在船头不停地向他挥手。
却是他喊出来了,远远地,用尽了全身力气。“幼娘,等我回来。”
她掩帕而泣,泪如雨纷飞。
是夜,她罩起红灯。窗外春雨淅沥,转眼看去,床上的玉枕整整齐齐,仍是一对,人却少了一个。将灯芯挑了挑,她拿起他素日胡乱扔在案头的诗稿细细揣读。
朱红灯罩在冷清雨夜中投下缠绵而幽咽的光芒,昏昏沉沉,如泣如诉,如同她此刻酸楚的思念。她将脸庞依偎在那張诗稿上,一遍遍念着,试图感受他的温度。
义山,我们分别这么远,这么久,这么远,这么久……
她摩挲着摊开的纸张,终于沉沉睡去。春寒裹袭全身,她瑟缩成一团,两行清泪在冰凉的梦中流下,洇湿了墨迹。
每每接到从长安来的信,她都拼命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先将他近日的情况细细同婆婆禀诉,才拆开他专门寄给自己的信,一遍遍地诵读,把每字每句都刻入心里。
他为她作诗,将她比作日神羲和,而他愿效夸父一生追随她,又将她比作罗敷,倾诉断肠的思念。那思念恍若她捣衣的砧声,分外凄清,萦绕在他梦回的午夜。他说,没有她的长安如同一座荒城。
那写入纸间的灼热思念,隔着万水千山飘摇而来,在她眼前如同燃烧的火焰,温暖了她的孤寂,但那份无声又不断垒筑着内心的酸楚与怅惘。
她提笔回信,满腹衷肠与思念的怨情,想要埋怨他为何这样狠心远赴长安,末了却只告诉他家中一切安好,不要挂心。
封信时她略略沉索,到底仍是拆开又添了一句: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他终于回来了,却是伴着哭声。她一身素衣跪在灵堂前,看着风尘仆仆的他,叫了一声“娘”后,纳头三拜。
这次相聚,没有新婚久别的喜悦,在他心中,只剩下母亲离世的悲伤。她没有抱怨,只是默默陪他度过这段艰难日子。
他痛哭自己的不孝与无能,小人当道,仕途受阻,他连让母亲风光下葬都做不到。她听在耳中,痛在心里。偷偷将自己的嫁妆悉数变卖,然后将钱放入他手心,温柔地叮咛—“只管去”。
她看着他红肿的双眼,在心里默默轻许。此生我并不能助你仕途宦达,甚至还多有拖累。但只要你需要我,我定张开柔软而坚韧的羽翼,在你身边。
守孝三年,他赋闲家中。
他时常有气,恨昔日友人背叛,恨朝中党争纷繁,耽误了多少有志之士报效朝廷。她却用爱与耐心把自己融化成一汪水,将他全然浸没,洗去他心中戾气。只是她也不是宽容一切的圣人,她也有颗平平常常为人妻的心。愈是温柔娴静,愈是敏感易悲。
她整理他从长安带回的《长短经》,却于其中发现他的往事。是给一个人的,那是她不曾知道的往事。宋华阳,念着这个名字,一个个音,全如冰刃,刺在心里。
原来,未遇她之前,他写下的深情绵致的诗全不是凭空而来。她早该想到,它们全都是给那个冰雪女冠的。
他们相逢于他习道修仙的无忧岁月,相逢于云雾缭绕的玉阳。她是怎么出现在他面前的?又在他心里住了多久?能让已与自己结为连理的他依旧心心念念,不曾放下?
这晚她静静坐在后庭的秋千架上,破天荒地没去帮他铺纸研墨。看到案上散落的书本与那张摊开的诗稿,他匆匆赶去后庭,看到那个瘦弱娇小的身影倚在秋千上分外落寞。他上前揽住她,想告诉她一切都已是往事,然而这样的话语却如此苍白无力,如同欺世盗名的骗局。
她哽咽轻语:只怪我未曾早一步遇见你。
夜色寂冷,二人枯坐一夜,相对无语。但他们都明白,已经过去的总要永远过去。
三年已过,她早已习惯与他朝夕相处。但他原就未曾冷却的热血,又因一纸文书重新沸腾起来。他手握那纸复官令,兴冲冲地跑向厢房想要向她述说,然而未及进去,便看到临窗的她手拈针线,缝补着他的披风,眉头深锁。
忽然想起她自从年初就常常难以安寝,总是在夜中惊醒,像在怕着什么。他终于懂了,那只欲推门而入的手,最终无力地缓缓垂下。
他再次返回长安,留下刚有身孕的她守在家里。次年,她生下衮儿,初为人母,他却不在身边。宦海沉浮难测,他一纸家书寄来,只说他将转入巴蜀巫峡之地任职。
她抱着衮儿,想到巫峡的偏远蛮荒,胆战心惊。信从巴山巫峡传来,接连不断,一封比一封令人担忧。
他说“结爱曾伤晚”,悔当初二人没能早点相识,才致现在聚少离多。他孤身一人听着巴蜀凄凉的猿啼声,忽然生出命不久矣的恐惧,“端忧复至今”,如同依赖母亲般渴望她在身边。
她看着昔日恣肆狂傲、满腔热血的少年如今越活越怕,在信中孤独无助得如同一个迷路的孩子,她无比心疼。
她写道:“义山,回来罢。衮儿已会说话,他常问我爹爹何时归家。”
停笔,她凝视着静静燃烧的红烛,融化的蜡烛流下又凝固,宛如缓缓凝聚的眼泪。衮儿已睡,他不在身边,她拈了剪子,轻轻将那截烛花剪去。
蜀地的雨是不止的,凄凄迷迷,天地齐喑。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漫长的等待,只能依靠对重逢的期盼,一点点挨过,度日如年。
北归之后,又是分离。
他心中一直有愧,于她,于家。她只是在他离去时莞尔轻笑:“不怕,我等得起。”
只是,连她也不曾想到,等不等得起不是她可以决定的。
一封书信,昔日枕边人病已沉疴。他匆忙赶回家中,那个温润如水的女子已安睡在一抔黄土之下。
一生的安慰与眷恋被霎时抽空,昔日她泡茶研墨的身影还在眼前时隐时现,熟稔的眉眼如同长在心上的一架蔷薇,所有的美丽开落了,只剩下藤蔓缠绕,深入骨血,难以分割。
他一生都在飘零,如今却是连唯一的归宿也失去了。
她一生都未向他索求什么,独独只有一个归期,如今他回来了,她却已离开。昔日的初识,新婚,离别,14年缠绵刻骨的回忆,从生到死,不过如白驹过隙。
他携了一壶酒,去她坟上,尽数洒下。幼娘啊,他喃喃,你这般无惧却先我而去。百岁之后,你我奈何桥见,你该不会再认得我了吧。人说思念的人就是你的归宿,如今我只看这天地荒茫,而我再无归处。
他欠她一个归期,又何止欠一个归期?
还有那么多,欠了执子之手的锦绣年华,在还来不及许下与子偕老的承诺间,一个转瞬,又欠下了一生。
所以,她死后,他不愿再娶,只是孤独地与漫天都是她的回忆做伴。他平生所写的吟咏爱情的诗篇,并非为她一人,但为她所写皆语浅情深,全是经典。一生压卷之作,便是为她—这个倾了自己一生去爱护他的女子。
垂垂老矣的他忆起那个结发同枕的人,蓦然发觉,这份她给的深情,原来在她还在世时,就已让他有着无以为报的迷惘与怅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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