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春日多雨,潮湿的青石板路上长出了苔藓。小巷里传来卖花老妪的声音,高楼上女子探窗出头,雪肤花容,一头茂密青丝简单挽了个髻,用一个银钗斜斜固定,眼波幽深如水。即使寻常女子打扮,也难掩明艳之姿。她不再年轻,眼角额头已有细纹,水色双瞳里一片涟漪。
她随即关上了窗子。房间光线并不好,她转身点了蜡烛,居室简陋,一桌一椅一床。桌角的一管箫泛着莹润光泽,与简陋的住室格格不入。它静静躺在那里,尘封着女子前半生的回忆。她轻蹙蛾眉,纤手抚摸玉箫。这管玉箫里,有她一生的爱恨。
她不会忘记他和她合奏的每一曲。
她永远记得那个月华如水的夜晚,女牢里喧闹异常。她们奔走相告:宫中来了琴师,要亲自挑选几名出色女子入乐宫局。消息如潮水般传开,她得知时也只是静静坐在大牢一角。那天,狱卒出奇地客气,没有辱骂她们。
烛火摇曳,人影斑驳。在诸多狱卒陪同下,一白衣男子飘然而至。谄笑的狱卒,冷如冰雪的白衣男子,她只是冷眼相看。
牢里气味难闻,他微蹙了眉,如星眸子柔和地打量了诸位女子。他轻轻说了句:“请诸位姑娘伸开双手。”声如空山玉碎,芙蓉泣露。
他一个个细看,眼睛逐渐黯淡下去。她排在倒数第二个,他走到她跟前。此时她乱发覆面,一身牢服破败不堪,她低下头,只是伸出双手。
昏暗灯光中,纤长细腻的双手骨骼清透。她低头看见他青色的靴子纤尘不染。只听得衣衫簌簌的声音,他弯腰用手指挑起她的下颌,用摇扇勾起她额前乱发,打量她的脸。
多日未曾梳洗,却难掩她灼灼光华。她迎着他的目光,眼中有厌恶的情绪,家族所遭受的变故使得她对所有人都充满敌意。
他轻轻俯下身子,在她耳边温柔低语:“跟我走,我会如你所愿。”
他清冽的声音在她的耳边炸开。她注视着他,眸中光华渐盛。
白衣琴师—罗迦,当今圣上最宠幸的人,连权相都要卖他三分薄面。只是此人心气甚高,不屑于蝇营狗苟,向来独来独往。
他收她为徒,给她取名摇光,是北斗第七星的名字。她拜谢,不动声色。
他拿出一把梧桐木制琴,轻调琴弦,乐声如山泉叮咚。她看到他白衣翻卷,飘然如仙。他的手覆在琴上,乐声戛然而止,他抬头微笑,淡若春风。
他从琴的暗格里取出了一管碧色玉箫赠予她。她自小研习乐理,在他的指导下,很快便能独当一面,随他出席宫廷中的各种盛典。
琴声悠扬,箫声婉转,他和她早已成为宫中的一道风景。他白衣清贵,遗世独立;她青衫淡雅,飘若惊鸿。师徒间相互辉映,引为美谈。
很多时候,她将笙箫吹断,她眼眸中的他,白衣清越,不食人间烟火,只是眉头轻蹙。她听得出他于欢宴中的悲凉和无奈。她暗自窥探,在他一次次忘情于琴弦时,她一次次逾越,用曲子探索他的内心。他便猛然从虚无中惊醒,然后拂袖而去,留下怔怔的她待立原地。
他和她住在乐宫局的偏殿,人烟稀少,冷雨之夜愈加清冷。每當下雨时,他便显得很是温婉,他笑着对她说:“摇光,我和你这些年来都是为别人演奏,今日趁着这滔滔大雨,我们来合奏一曲《凤栖梧》吧。”她点头,乐声起,滚滚雷声遮不住丝竹之声。他轻启和道: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声色旖旎温柔,眉头亦舒展开来。忘情吟诵中,他似乎褪去了往日高贵的伪装,带着淡淡的忧郁。只有这时,她才会认真注视着这个儒雅的男子。心间荡起一层柔波,那样隐秘,却又苦涩。
他和她,立在大殿两侧,遥遥相望。
唱罢,他凝视着她,忽悲忽喜。她知道,不久她就要离开这里。因为她已有了离去的资本。可她只觉得悲凉,手指战栗,打翻了杯盏中的酒水。
他将一切尽收眼底,随即大笑着离去,笑声疏朗却透着一丝苍凉。大殿外雨水倾泻如注,他昂首阔步,在雨中疾行。雨水打湿了衣衫,瘦削的肩膀依然挺拔如山。只是那背影甚是寥落,还有无以言说的孤独。
她在大殿门口,看他消失在雨水深处,指甲深深嵌在了肉中,眼波盈盈,泪水打转,却始终不曾流下来。天子已隐约对她表露了喜爱之情。这天下最厉害的武器,不是刀剑,而是天子手中的权力!为了复仇,她亦义无反顾!
八月十五,天子寿宴,宫娥鱼贯列,百官穿梭忙。乐宫局里,摇光一袭紫衣摇曳生姿,宫髻高绾,淡扫蛾眉,目光胜雪。
铜镜中的女子有着倾城之貌,却不见一丝喜悦。她始终看不透他,一年多的相处,她渐渐学会揣度人心,可始终猜不透他的心。他对她一直都是淡淡的,只在偶尔合奏时,他才会在琴音中透出一丝情愫。她听得出,他的琴音里有缠绵入骨的相思,她亦知道,那不是奏给她的。双眼微阖的男子那样孤独,是何时对他起了浮念呢?是牢房里他亲手斩断她脚链时,抑或他亲自授她琴艺时?她记不清了,她知道,今日一别,她和乐宫局不再有任何瓜葛。
厚重的大门被打开,她听到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她知道,他会将她亲手献给圣上。
她执拗地背对着他,不肯回头看他一眼。他静默良久,亦只是淡淡道:“摇光,今日之宴非同小可,他日你宠冠后宫之时,便是你报仇雪恨之日。为师没什么可赠你的,就为你奏一曲《凤凰于飞》吧,希望他日你和圣上琴瑟和鸣,白头终老。”
悠扬欢快的琴音中,悲意丛生。她和他都是深谙乐理之人,他的那丝哀愁是为她吗?她转过头来看他,泪盈满眶,却终究不曾落下。她轻笑道:“师父提携之恩,摇光没齿难忘。他日,摇光粉身碎骨,也要护您周全。”她盈盈一拜,他扶她,依旧波澜不惊:“摇光,该我们出场了。”
离开的刹那,她回首,门匾上三个烫金大字“乐宫局”,圆月下,他白衣胜雪,她永世难忘。
那夜,她被钦定为紫宸妃。那夜,月华如水,罗迦在乐宫局里饮酒到天明。
他低喃,“摇光,摇光……”那个苍穹中最亮的星啊,三年前,心爱的她重病而殁,留他在世上踽踽独行。在记忆快要干涸时,他在女牢里看到了她,竟与摇光有七分相似。只因在人群里看了她一眼,他救下她,并给她一条新路。
她和摇光一样聪明,与乐器有着深厚的缘分。她时常在乐声中偷窥他的心思,他是知道的。他怎会不知她藏敛的深情?可他不能!他和她都是背负着血海深仇之人。
她的亲人在发配的路上被全部杀害,他亲口告诉她这个消息,他看到她的指甲深深嵌入肉中。那是怎样的深仇大恨啊!可恨的是,他不过一介琴师,奈何不了奸相。他记得她跪在他面前,哭泣道:“请务必助我诛杀奸相!”
身负如此血海深仇,自己的感情又算得了什么?因为他同她一样,都有着惨烈的过去。仇恨的火焰,每每在暗夜里升腾灼烧。因为同样痛苦,所以他愿意帮她。
她和他一样寂寞,一样清冷,却各自默然,任莫名的情愫滋生萌芽,长成参天大树。她不说,他更淡然处之,只把所有感情都倾注于琴弦中。
乐宫局里,那一纸云墨写尽了烟雨和洒然。罗迦挥毫时的神态亦如江南烟雨连绵不绝。曾几何时,他渴望的是细雨,长篙,纸傘,青衣,瑶琴。只是他隐晦的悲哀已镌刻在了江南水乡的青石板路上,被细碎的脚步声碾碎了时光。他想看见她—摇光,那个眉目嫣然的女子。
盛世飞歌,皇宫从来不缺丝竹管弦之乐。很多时候,他怀抱绿漪琴,弹断素白如银的琴弦。这不是他的盛世,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他曾经显赫的家族已随着前朝葬送在历史尘埃里。
他本可以拥有天下的,现在却只有前朝遗恨,他如烟似水的眼里有烟水般的迷蒙。他依稀记得国破那日,惨烈的嚎声响彻尘寰,在回忆里天翻地覆,却依旧不动声色。
微醉的天子睥睨众生,高高在上的还有她。他想起了嵇康,他这一身魏晋风骨本应纵情山水,放歌天下。他就像嵇康一样,有着乱世里不染尘埃的风骨。
那晚,她披上凤冠霞帔的那一瞬,他内心惨烈。故去的繁华,故都的烟水都在敲打他的心。他失去了所有可以依托的,包括束缚。盛世很好,他看到少年天子治世的才华,看到百姓安定的生活,他早已放弃了复国之梦。他是不凡的男子,温润如玉,传说中的传国玺也只有在他手里最相宜。得此玺,便可号令天下英杰,复国亦有望。只是清冷月夜里,他已将传国玺砸得粉碎。
她成为天子钟爱的妃子,报了家族之仇。天下的英豪,他只是淡淡地扫一眼,退身而出。是他亲手揭开了帷幕,又是他亲自关上了这扇大门。原来,他只是个看客。是他的,他不想要。不是他的,他求而不得。三千繁华流过,江南三月的柳絮,年年依旧,可曾改变过?
她的长发,终究结在了另一人身上。烽烟处的血,亲人们的尸体被粗暴地践踏。这样的仇恨如刻骨铭心。
他知道,当一切风流云散雪逝冰消,他还会记得她的容颜。前世今生交错,午夜间揭痂而起,又有谁与他共语安慰?原来人的一生如深水行舟,在划桨时,所有的梦想都会悄然远去,烟雨迷蒙掩盖住所有繁华。
那日的宫中之宴,罗迦行刺当今圣上,事败被俘。紫宸妃拼尽全力为其求情,天子赦免罗迦,将其逐出宫。紫宸妃在分娩后暴卒。天子甚悲,以中宫之礼葬之。天下再无紫宸妃,再无罗迦琴师。罗迦自出宫后,远避塞外,再也没踏入中原一步。然而曾有人在蜀中小镇里,见过一个三十如许,甚像紫宸妃的孤身女子。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