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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错过的经年,是一抹剪影

时间:2023/11/9 作者: 传奇故事(上旬) 热度: 14693
郁馥

  淡月疏星,梵音低沉,木窗牖处飘着浅浅檀香。她静坐蒲团,轻拨佛珠。积云轻拂,唯有风记得她曾经的名号—南阳公主。滚滚红尘,弹指数年,谁还记得谁?谁已忘了谁?往事悠悠,终究不过南柯一梦。

  故事开始时,一切都那般静谧安好,连倏忽间的少女惆怅都是诗情画意的。子时钟声敲过,南阳公主犹端坐捧盅,浅笑盈盈,甜蜜又羞怯。她是大隋长公主,出生时大兴城数天的雨雪停了,红霞耀日,温暖怡人。

  婢女将斗篷披于她身上,她并未觉察,兀自沉浸于喜悦中。婢女打趣道,不过是要嫁于宇文公子了,有那么高兴吗?

  宇文士及,是左卫大将军,许国公宇文述的第三子。皇家之女嫁功臣之子,老祖宗的旧规矩,戏文里的老段子。南阳公主抬头,坦然道:“宇文公子是出了名的文武全才,能与他结为连理,我自高兴。这又如何?”

  南阳公主双颊微红,侧头望一眼榻上的红嫁衣。那是王朝最顶尖的裁缝们花了好长时日才完成的,极尽美艳奢华。她记得父亲指着这嫁衣时的得意表情,他说最美的公主自然要穿最美的嫁衣,丫头,喜欢吗?

  哪有女孩儿不爱美?她爱不释手地抚着嫁衣低语,自是好得无可挑剔,只是太过靡费了。杨广朗然而笑,眼中是一位大国君主不可一世的威严与自负,他说大隋富有四海,他的女儿就配得到天下最好的东西!

  南阳公主再度将目光停在那嫁衣上,暗自点头,那真是天下最好的东西了。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明白,最好的东西从来都是易逝的。就像嫁衣会旧,星光会淡,感情会变。六朝如梦鸟空啼,连最后的怀念都是奢望。

  那夜灯火璀璨,照得大兴城宛若白昼。红烛晕晕,照在南阳公主腰际的金色锁麟囊上,分外醒目。南阳公主将它解下来,递给宇文士及,问他可知这是什么。宇文士及摇头说不知,只说跟公主一样好看。她嗔笑:“公子缘何也学得这般轻薄了?听乳母说,这锁麟囊是吉祥之物,能保子孙满堂。”

  风从虚掩的窗户里溜了进来,吹灭一根红烛。宇文士及犹疑片刻,终是大胆握住了公主的手,双目微湿,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炯炯。他对着她指天盟誓,说此生定不负。

  那是情窦初开的少年誓言。许下它时,他也是怀着无比虔诚的心,仿佛一旦违背了,当真是要受剜心刺骨之刑。她颔首,她信他,因她已是他的妻了。妻子,她不断咀嚼着这两个异常好听的字眼。从此,他待她若珍宝,她视他为知己。

  后来,南阳公主生下一子。那时节,春暖花开,青鸟欢啼。那是南阳公主一生中最难忘的景致。即使是几十年后,当她心如止水跪坐于蒲团上时,仍忘不了。那孩子生得极好,有着杨家子孙特有的美麗清俊。

  宇文士及欣喜地手舞足蹈,怀抱着小人儿,似拥有了天下。他轻吻了孩子一下,才出生的孩子已会转着眼珠儿看他了。他誓要倾尽全力给这孩子最好的一切,当然,还有他的母亲。

  当了母亲的南阳公主更加丰姿绰约。她觉得命运待她真好。她本就是极易满足的女子,年少时,看见一朵盛放的小花都能让她欢喜半日。她有着大隋公主的雍容华贵,也有着江南才女的纤细敏感。这样的女子满足了天下男子对妻子的挑剔畅想。只不过她浑然不觉,总以为是命运特别眷顾她。

  她觉得唯一能回报命运的就是做宇文士及的好妻子,宇文家的好媳妇。她不想因着她是天子之女而去逃避天下女子都要尽的责任。

  她过门时,便唤宇文述一声“父亲”,让宇文述惊惶得要行君臣大礼。她微笑地扶住他,说若受了这一拜,她也要郑重地还一拜,这样往复,岂不是没完没了了?宇文述哈哈大笑,重重地拍了一下宇文士及的肩膀,说这小子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几年后,宇文兄弟被委以重任,宇文述老迈病笃,在榻前衣不解带侍候的,是南阳公主。她抛下公主之尊,端茶递水,熬汤煎药。宇文述曾说:“公主这般待臣,怕是臣要折寿好几载了。”南阳公主莞尔,面庞略显疲惫之色,却摇首不语,那样坦然平和,只觉得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隋朝的富庶是令盛唐都汗颜的。可惜,作为王朝掌舵人的杨广却一次次做出错误决定。他并非昏君,相反,他才华甚高,抱负极大,却也正因这过于超时代的才华和抱负,让他的国家和百姓不堪重负,将强盛的帝国捅得千疮百孔。

  大业十一年,杨广带着朝臣与女眷最后一次南下。那不过是一次无可奈何的避难。

  南阳公主虽是个聪慧姑娘,可并不了解权力斗争。江都的美丽,她亦是挚爱的,更何况身边还有爱人稚子相陪。她不知道,这个过分美丽的地方会慢慢将强者的意志消磨掉,直到另一个强者来取代。

  其实,在江都之变前,很多人是感觉得到那种如临大敌的惶恐的,包括南阳公主。许多次,她都忍不住把心头异样告知宇文士及,宇文士及每每听罢,都只抚着她的头,说她是庸人自扰。十数载的亲密相伴,他的话,自是能够让她心安的。只是这次,她对了,他却错了。

  大业十四年三月的那个夜晚,右屯卫将军宇文化及等人率兵攻占江都行宫,缢杀杨广,诛灭大批杨氏宗亲。一夜之间,江山变色,那端坐于王座上的人,已不是疼爱她的父亲。国破家亡,只在一瞬。而谋夺这一切的,是她丈夫的家族!在宇文士及的竭力保护下,那些杀红了眼的叛军们才没有把利刃刺进她的腹中。

  南阳公主挣脱了被他紧握的手,看向他的眼。宇文士及无法承受她眼眸中的冷冽与疏离,说好要牵着她的手一辈子,此刻却再没有勇气去握。蓦然间,他才明白,他对她的情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深。或许只是新婚之时的意乱情迷,又或者只是在她侍奉他父亲时所生出的敬佩与感动。他这才明白,与皇帝的女儿可以举案齐眉,但终不能有刻骨铭心的深情。

  是做那覆灭了的旧王朝的遗臣,还是做新政权的宗亲?宇文士及并没有经过多少挣扎。至于对南阳公主的歉疚,时间会帮助他慢慢淡化。想到此,他竟是长长舒了一口气,心安理得地做着宇文家封的王。

  可惜,以这般弑君代价换来的政权并没有持续多久。彼时天下大乱,各路起义军打着为隋帝复仇的旗号,一致攻打宇文化及。武德二年,夏王窦建德攻占洛阳,绞杀宇文氏宗亲。终于要轮到那个眉清目秀的孩子了,他是宇文化及的侄子,亦是南阳公主的儿子。窦建德朝公主深深一拜,说宇文氏犯的虽是株连九族的弑君之罪,可若公主不舍,留下这孩子的性命也无不可。

  南阳公主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早在她得知被背叛的那刻起,就冰封了心。彻骨严寒,寒到连血脉亲情都温暖不了。她痛恨那个罪恶家族里的所有人,甚至她的丈夫和儿子。她摆了摆手,语调凄冷:“武贲既是隋朝旧臣,悉听尊便即可,何必再来问我?”孩子撕心的哀号之声响彻,直到越来越轻,再也听不见。

  南阳公主微微蹙眉,她与他之间的唯一血脉就这样被切断了。痛心后,她又恢复平静。这世上已没什么值得留恋,可她并不想这样死去。乱世中,还有什么比死更容易的呢?她会活着,去忏悔,去祷告,去赎罪。

  至于宇文士及,早就先窦建德的大军一步离开洛阳,投奔长安的李氏政权。东西两分,他与南阳公主本是再没有任何交集。可是,仅仅两年,唐军收复洛阳,命运让他们再度相逢。此刻,他是唐朝的中书侍郎,意气风发,前途无量。而她,只是那寂静古庵里的出家人。

  宇文士及忽然想到了破镜重圆的故事。如今,他有财有权,若能与南阳公主重归于好,也是一段情深义重的佳话。他对她殷勤示好,竭尽所能地想些可以引她动心的甜蜜话语,仿佛他仍是那个在红烛下对她许下终生之约的谦谦公子。

  可这些话在南阳公主看来,却再虚伪不过。她转身向他泠然一笑,说:“我与你有丧家灭国之仇,若非念你事先不知情,我必亲手杀你以慰我父在天之灵!”如此决绝之语,宇文士及自是悻悻,再不敢开口挽留。

  她依旧是那个善良聪慧的女子。他的两个兄长闹了这一场惊天动地的政变,他怎能不知情?她这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他?她已不想知道了。她只想在青灯古殿中,慢慢将生命耗尽。她在为谁超度?为谁赎罪?

  再后来,由李渊赐婚,将一个宗室女儿许配给宇文士及。由杨家驸马变成了李家女婿,一样显赫的身份,一样貌美的妻子,宇文士及心满意足。从此,那个女子彻底走出了他的生命,连一个剪影也没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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