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的某天,在上海吴淞中国公学读书的张兆和收到一封信,她展信来读,第一句便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爱上了你。”落款人是沈从文。
她读着那封浸满爱意轻愁的信,没有怀春女子的惊喜,只有不知所措的苦恼。从湘西凤凰走出的沈从文经徐志摩推荐,在胡适任校长的中国公学,教授大学一年级现代文学选修课。
对老师的示爱,张兆和选择了拒绝回应。
彼时的兆和小姐,是中国公学才貌出众的黑牡丹。这位脸庞微黑、健美又不失清丽的女子,浑身散发着独特的典雅气质,在校园里,她是一道惹人心驰的风景,让人不由自主地着迷。然而,她从不故作骄矜,沉静得像一潭波澜不惊的湖水。进校不久,她便收到一封封滚烫的情书,她漫不经心地拿给二姐允和看,又将这些求爱者的姓名写在本上,列成一长串黑名单,编成青蛙一号、青蛙二号……直至收到沈从文那封没头没脑的信,二姐逗她:“他该排到癞蛤蟆13号了吧?”
沈从文没有说过他究竟是在何种情形下忽然爱上了兆和。但他曾写过这样一段话:“我最理想的女子必聪明得你说一样她知道十样,你说的她明白,不说的她也明白。她一定又美丽,又尊贵,又骄傲,才能使我发疯发痴。”这个最理想的女子此时出现了。
转眼,暑假到了,张兆和回到了苏州老家。
夏天的吴淞,是座绿茵茵的城池,对坠入情网的沈从文来说,却分明是炼狱。一个高傲的小女人击碎了他的心。这大半年时光,他给她写了多少封情书,她一封也没回,她越沉默,他越痛苦,最后这近乎痴狂的深爱,已令他无法做任何事情。
这个为伊消得人憔悴的青年作家,为了表达得更详尽,将他痛苦的爱恋写在信上,交给了张兆和最好的同学王华莲—
因为爱她,我这半年把生活全毁了,一件事不能做。我只打算走到远处去,一面她可以安静读书,一面我免得苦恼。我还想去打一仗死了,省得永远纠葛不清……可是若她不要我爱她,就告诉我,要我爱她,也告诉我,使我好决定“在此”或“他去”……
等王华莲看完信,沈从文又问起许多张兆和的事,哪怕一点点触动,都能在他心底刮起飓风。备受煎熬的爱,让他放弃了自尊,他说到种种因这无望的爱带来的纠结,说到伤心处,这个曾跟随部队转战数省、不惧死亡屠戮的男人,竟难掩真情,数次悲恸失声。
那晚,王华莲将她与沈从文的谈话内容写信告诉了张兆和。张兆和犹疑着,却仍听从了王华莲的建议—她带着沈从文写给她的所有情书,赶到上海,决定请胡适出面,将书信还给沈从文。
傍晚六点,胡适在家中接待了张兆和。待张兆和说明来由,也许是有心,也许是无意,胡适开始赞叹沈从文,说他是中国小说家中最有希望的天才。又感触颇深地反复提起:“他崇拜密斯张倒真是崇拜到极点。”
然而这小女子却答:“这样的人太多了,如果我一一去应付,那简直就没有读书的机会了。”
胡适稍作沉吟,说:“沈先生非常顽固地爱你。”
她不假思索道:“我非常顽固地不爱他。”
回到苏州,张兆和依然是那个懵懂的张家三小姐。夏夜,当清泠月辉泻满了闺房,她辗转难眠,想起那个因爱而忧伤的人,许多复杂的情感纠结在心,于是与二姐彻夜长谈。
这两位名门闺秀虽典雅婉致,对俗世情感的体验却都稚嫩青涩。兆和固执地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外在情感不过是彼此利用;允和则反驳,必有一种情感,是不染俗念的纯粹之爱。辩论的输赢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的心,渐渐在辩论中变得柔软明澈。
胡适曾建议张兆和:“最好是自己写封信给他,再把态度表明一下。”于是,张兆和给沈从文写了第一封回信,态度很明确,要终止这情感的纠葛。在她看来,这纠葛之所以延长了这么久,也许正如沈先生自己强调的那样,基于她一直没有回信表明态度。
据王华莲说,收到回信的沈从文,曾伤感地哭了好久。漫长的等待后,等来的却是拒绝,但他也明白,相对于她大半年来的沉默,这已是破冰之举。他深爱着这个女子,尊重她的顽固,但他的心,即便被她伤得再重一些,也绝不会停止爱她。
此时,三位知情人分别向沈从文提出了不同建议:胡适叫他继续等,王华莲让他安心教书,徐志摩却劝他“受不了苦恼时,走了也好”。他选择了徐志摩的建议,一面给他心爱的女子写信,一面准备带着这份爱长久地离开。
新学期开学,中国公学一如往昔。只是,讲台上再也见不到那个为她痴迷伤感的儒雅青年,隐隐的失落如麦田收割后的浅草,在张兆和心底袅袅生长。
一个女子的心,被爱意包围时,她不觉得这是一种珍贵的拥有,但有一天这一切忽然变成空白,她才慢慢成熟,才把丢失的曾经重新定义。她开始从头梳理这段感情,细细回味,试着体察他的心,也渐渐将他的鼓励与关怀当作了温暖。
从最初的拒绝到最后的接纳,张兆和情感的转变,与沈从文浪漫炽热的情书有着很大关联。
一直觉得,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情书,是世上最美的情书。若不是毁于战火,那数百封爱意堆积的书信,应是人间至爱的圣典,是一曲泊在月光中的笛音。
1937年抗战初期,人人都在计划逃难,张兆和却决定留在北平,“前两天整理书信,觉得更不愿意走了,我们有许多太美丽太可爱的信件”,然而,就在这年年底,张家屋子毁于炮火,这些书信也焚毁殆尽。
1932年暑假,抵不过对她的思念,沈从文决定去苏州看望张兆和。他激动难耐又忐忑不安,临行前委托友人在上海替他选购了一批珍贵好书,连同一枚精致的长嘴鸟书签,作为送给她的礼物。
二姐記得那日很不巧,兆和去了图书馆。午后的九如巷,格外清幽,高高的院墙上日影斑驳。虽然之前未与这青年谋过面,允和却仿佛早已相识,她很快将当年的“癞蛤蟆13号”与眼前的沈先生对上了号。
她温和地说:“三妹到图书馆看书去了,不久就回来,你请进屋坐吧。”
他踌躇再三,拘谨地说出几个字:“我走吧。”
他回到落脚的中央饭店,一颗心被期待撑得满满的。在陌生的苏州,他无处可去,只一心等待着她来寻他。
那个美妙时刻伴随着轻轻响起的叩门声终于来临,他奔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略显紧张的张兆和。她背书一样重复着二姐教她的话,邀请沈先生到张家做客。
这是一次成功的探访,父母彼时不在家,只有一大屋子的兄弟姐妹。短短几天里,会编故事的沈从文像兄长,姐弟们将他围在中间,央他不停地讲故事。有次讲到口干舌燥,五弟拿出零花钱为他买来汽水。他很感动,许诺要专为五弟写些小说。后来他出版的《月下小景》,几乎每篇末尾都郑重写上“给张家小五”,他果然兑现了承诺。
这温馨场景让兆和喜欢。记得他第一次讲课,是个窘迫青涩的书生,现在,他的沉稳宽厚已散发出成熟的魅力。重要的是,他深受姐弟们的欢迎,这和谐温暖的接纳,有着俗世里花好月圆的柔美,让她身心被幸福包围。
从苏州回来不久,沈从文写信给允和,请她征询长辈对他们婚事的意见。他在信中写:“如爸爸同意,早点让我知道,让我这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张父开明至极,他主张儿女婚事由自己做主。为将喜讯及时告知沈从文,允和与兆和赶到邮局,分别给青岛的沈从文发了电报。允和的电文只有一个“允”字,简洁明了,一字双关;兆和的电文更像一句抒情诗:“乡下人喝杯甜酒吧。”这电文让发报员困惑不已,他不懂一个羞涩女子浪漫的春心和萌动的喜悦。
1933年初,张兆和终于来到了沈从文身边,在青岛大学图书馆工作。9月9日,在北平中央公园的水榭花廊边,他们结为了夫妇。
他们的爱巢在北平西城达子营,屋子里四壁空空,却充满了甜蜜气息。院子里,一棵枣树,一棵槐树,春秋轮回,枯荣相守,这小屋被沈从文称作“一枣一槐庐”。他是她深情的二哥,她是他温柔的三三,新婚生活的恩爱,俗世日子的温暖,这段岁月,幸福得无以形容。
春天像爱情,它打开一朵花、一片花海,催生一片叶、一座绿城,它的力量,无与伦比。被温柔的爱情包围,沈从文迎来了巅峰的写作状态。
奠定他一生创作高峰的《边城》和《湘行散记》,第一稿便是他在新婚的甜蜜中完成的,并且都与他心爱的三三有关。他曾答应三三“等着吧,我要写一部小说给你看”,于是有了《边城》;回湘西,他许诺每天都要寫信告诉她沿途见闻,于是便有了《湘行散记》。
这位文学史上的大师,他和三三的爱,是他故乡的沅水,是创作的营养,是他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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