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小小

　　恋笔纪

　　历代红颜中，唐朝女子最多姿多彩，如园中百花，争奇斗艳。而这满园芬芳中，宋氏五姐妹就是寒冬枝头的那几点梅花，即使万花凋零，寒风凛冽，亦倔强优美地绽放，用最洒脱骄傲的姿势，将萧索冬日浸染得春意盎然。

　　大唐盛世，五个花一样的女子绽放于河北清河。她们的父亲宋廷芬是宋之问后人，书香世家。她们每日里听的是诗词歌赋，见的是笔墨纸砚，读书识字对她们来说，如普通人家的女儿绣花做女红，早已是流淌于骨子里的一种本能。

　　宋廷芬有一子五女，本指望唯一的儿子光宗耀祖，谁知儿子愚钝，倒是女儿们个个聪慧脱尘。

　　青葱年华，如溪边小草，可以随风起舞，和春风闲聊，与百花相亲。五个含苞待放的女孩儿，闲来无事，整日赏着美景吟诗作对，玩闹嬉戏。那时，她们如普通女儿家一样，会伤春悲秋，会有娇羞的小女儿情态，随意写首诗，便是“景媚莺初啭，春残日更长”，一字一句，全是心如飞花乱。

　　诗书除了是打发光阴的休闲娱乐，更能将一个人的视野无限扩展，上下五千年，多少智慧在书里。随着读过的诗书越来越多，女孩们的才情如蘸了水的海绵，慢慢膨胀，越过庭院，越过街道房舍，向着更高更远的地方飞去。

　　大姐宋若莘最有才情见地，二姐若昭最是素雅，若伦、若宪、若荀也各有特色。如一棵树上开出的花儿，花瓣虽有细微不同，但相处时间久了，五人倒是彼此渗透，互相浸染，一样有出尘脱凡的风骨，不做池中物的志向。

　　正当妙龄的人儿本该爱美的，她们偏不爱脂粉，不喜华装，只是布衣素颜，在一阕又一阕诗词里，任灵魂恣意飞扬。

　　无论灵魂在诗书里飞翔多久，总还有红尘俗世在诗书外等着。女孩长到一定年岁，总要择个良人风风光光地嫁了，过相夫教子的生活。

　　把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是那个时代大多数女子的出路，但宋氏五姐妹却倔强地不肯随波逐流。

　　她们的才情如江水般滔滔不绝，亦有不输男儿的智慧，所有的一切，她们都不落于人后。难道只因她们是女子，就不能建功立业，挣一份光耀门楣的前程？

　　梦想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抽枝发芽，蓬勃生长，终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对梦想的执着，让她们果断地斩断后路。五姐妹一起发下了不作他人妇的誓言—如果婚姻是梦想的牵绊，那不要也罢。她们的梦想，也早已大得无法在婚姻里盛放。

　　這声音在那个时代，犹如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必将发出巨大的回响。

　　因傲人的才情和不嫁的誓言，五朵花儿即使再素雅清淡，如此恣意绽放，也终是满园春色关不住了。她们的故事被演绎描绘得越发清丽传奇。

　　她们的才名传到了昭义节度使李抱真的耳朵里，惊奇之余，他做了一回伯乐，向唐德宗举荐了五姐妹。

　　唐德宗一向爱才，当即召五姐妹入宫，试以歌赋，问以经史大义，五姐妹镇定从容，对答如流。

　　这一刻，五姐妹一定期待良久，寒窗苦读得来的东西，早已在心里扎根，那风华气度，早已融入灵魂深处，在一字一句里悄然绽放，如缕缕春风，拂在脸上心里，全是温暖妥帖的舒适。

　　德宗欢喜之下，便将五姐妹留在宫中，委以重用。大姐宋若莘被拜为尚官，正五品的官职。其余四人也各有官职，可以在宫里随意出入，不仅能常见圣容，还可以与满朝文武答辩。

　　她们成了皇帝面前的红人，是公主皇子们见了都要尊称一声“先生”的人。

　　宋氏一门五女显赫一时，成为当时最旖旎的传奇。

　　曾经种下的梦想，终于开出了绚烂的花朵。谁说女子只能闺房终老，谁说女子一定要依附男子，她们也可以用自己的才华和努力创一番伟业。

　　有尊贵的地位，美丽的容貌，满腹的才情，如此春风得意，她们应是那个时代的女神。按说梦想已经实现，婚姻也不是牵绊，还有可能成为直上青天的东风，但五姐妹却始终坚守不嫁的誓言，让父母也无可奈何。

　　不嫁已是一种生活态度，与其他东西无关。她们如此傲娇，又傲娇得如此可爱！

　　成了女官的五姐妹，大多数时候依然沉浸在文字世界里。不过，她们的文字已不再是风花雪月、儿女情长，而是“衣冠陪御宴，礼乐盛朝宗”的大气磅礴。

　　但不管诗词多么大气，终究只是一种点缀，她们还需要一部皇皇巨著来证明自己的实力。

　　无论何时，女子做官，总比男人受到更多的质疑，而消除质疑的唯一方法，便是用累累硕果来堵住那些流言蜚语。

　　由大姐带头，五人齐心协力开始编著《女论语》，《论语》的历史地位无人否定，而她们要编著的这一套，将与《论语》一样光芒四射。

　　《女论语》是一部女子的教导书，教女子为人女、为人妻、为人媳、为人母的各项规则，虽然她们凭着灼灼才华跳出了大众女子的俗套生活，但这世上大多数女子却依然过着烟火俗世的日子。烟火俗世，总要有规则，她们便着手制定这种种规则。

　　这真的是一部巨著，倾注了五姐妹全部的心血。

　　在编著这套书的过程中，若伦和若荀先卒，然后大姐若莘也呕血而亡。若莘死后，老二若昭替补了大姐的职务，成了一名女尚官，掌管六宫文学，教导皇子、公主习字作诗，还和若宪一起继续《女论语》的编著工作。

　　一番呕心沥血，《女论语》终于编著完成，让千年后的人们，提起这五人时，眼里除了敬重，再无质疑。

　　这大概是五姐妹共同的愿望。这一生，她们因文字而飞上枝头，也因文字让生命丰盈。她们没有在管弦之乐里沉迷，也没有在赞美声里迷失，即使在人生巅峰，她们依然清醒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没有一丝一毫的放纵。

　　时光静静流淌，皇帝换了一个又一个，历经五朝，无数嫔妃被深宫埋葬，无数女子被历史遗忘，唯有她们遗世独立。美貌恩宠易逝，绝世才华不倒。她们早明白这点，所以即使在深宫里，常与显贵为伍，也不曾迷失了自己的心。

　　除了过早香消玉殒的三人，老二若昭活到60岁，经五帝，尊荣不减，后妃和公主，都以师礼相见，死后更是被封为“梁国夫人”。而她死后，若宪仍深得皇帝信任，代替姐姐的职务。

　　她们犹如百花园里的梅花，世上花儿千万朵，却唯有梅花能在冰天雪地里凌寒独自开，且开得绚烂，开得肆意洒脱，让无数人景仰赞叹。即使花儿凋零，跌落尘土，她们散发的香气，依然能够穿透历史的时光，让后人嗅到如醇酒一样浓烈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