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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香草美人的斑驳梦境

时间:2023/11/9 作者: 传奇故事(上旬) 热度: 15067
秦弋天

  汨罗江潮年复一年,常长常消。风起时,浪卷滔天,似乎要吞没整个楚国;风止时,又这般平静,安详得不起一点波澜,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只留过往怒号的余音在这里盘旋,复盘旋。

  捕不到风的踪迹,摸不到光的影子,别问他是谁,也别管他行到了哪里。他所行之处,是太息的天,是苍茫的地,是滔滔逝去的汨罗江水。

  蒲叶为舟,芦苇做桅,他一人独济幽江。一桨一桨溯破沧浪,任江水打湿广袖白衣。

  逝水难解他的惆怅,岁月亦不知他的流离。只因他生来便是楚江上一枚孤独的行吟者,不属于凡间红尘,只属于天和地。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仰天一问,便是气贯日月。日光间回溯,掩映着别来已久的浪漫豪情。

  屈原本是楚国贵族,与很多空手书生不同,他年轻有为,26岁便做了三闾大夫。意气风发的他初时颇受楚怀王赏识,摩拳擦掌地要为楚国建一番功业。此时天下纷争,西有强秦,他力图进行一系列变革以拒秦力,却被从秦而来的张仪打得措手不及。

  张仪是秦国纵横家,到楚国之后极力拉拢令尹子椒、上官大夫靳尚和怀王宠妃郑袖,让他们对自己言听计从,楚国基业一天天荒废下去。

  提到屈原的放逐,不得不提郑袖。这个貌美有权术的女子,在争宠方面永远才华横溢,连沙场征战的将军见了,也要望洋兴叹。若她以这份智谋去对付屈原,他也只能抑郁地高唱“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君子从来争不过小人,历朝历代皆如是。

  屈原最终被楚怀王疏离,满城烟尘蒙蔽了他的眼,他看不见屈原的赤胆忠心;佞臣肆无忌惮的叫嚣掩盖了屈原以头抢地的疾呼,使其再也无法传达于大殿之上。

  楚怀王疏屈原近佞臣,最终落得了被诱秦国,囚死异乡的凄惨结局。消息传来,屈原大恸。顷襄王即位,却丝毫没有改变对屈原的冷落,反而变本加厉,将他流放江南。

  屈原的心冷了,像落雪后的汨罗江,封冻千里。可他还不忘高吟着“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以此生仅剩的残年谱写忠贞节烈的壮歌。然而那封召他回都的诏书却音讯全无。迟之久,迟之又久。

  屈原行吟,换来的却是日复一日的心灰意冷。

  时间切回记忆停留的那刻,正是城破人亡时,秦国大将白起率兵南下,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攻破楚国郢都。一时间大兵压境,黑云滚滚,百姓流离失所,楚地不见日月。

  屈原震惊了,他没想到故国的生命就这般戛然而止了,连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甚至连一点哀思的时间也不留给他。生与死的问题就这样鲜血淋漓地摊开在他面前,而他连轻轻触碰都不忍心。

  他曾记得自己是以怎样高昂的姿态写下那楚国的颂歌,“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他曾记得年少时是怎样热切地渴望建功立业。只是如今一切都是日暮西去,看不见故国的废墟,也寻不回自己的旧影。

  橘树又结了一季橙黄,他已无心再吟咏。

  《离骚》与《橘颂》加起来,便是他坎坷流离的一生。虽有《橘颂》的忠贞爱国,他生命中却不断流传着有关《离骚》的流言蜚语。

  他的一生,满覆着雨季。

  那夜,汨罗江水呼啸了一夜,以前所未有的姿态奔腾千里,席卷天地。风声水声呼啸着,以千古愤恨搏击天地。世人不见朗朗乾坤,只见浮云蔽日,怒浪滔天。

  屈原狂了,癫了,他仿佛听到来自江底的另一个自己在呼唤他,纵身一跃,即可永存。

  那晚怒号的江水和决绝的姿态,让人想到了伍子胥。欲挽无力,欲行无路,欲哭无处。在国破家亡之际,空怀一腔热血,却堪叹回天无力,只能眼睁睁看故土沦丧却终究拼却自身也不能改变分毫。

  尚且殘存在这污浊世间,是因为还对放逐自己的故国抱有一丝浪漫的希冀,埋藏在心底多年的相约可以有朝一日故园重回,故人重见。可一切的一切,都这样被轻易地摧毁,故国已非故国,自己又何必要执着地继续那个行尸走肉的自己。

  心中多年的支柱轰然坍塌,既然已看不到第二日的黎明,又何惧眼前即将来临的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哀莫大于心死,残存的所有念想都化作带血的绝望,于今日今夜,灰飞烟灭。

  那么,就此归去吧。

  伍子胥已在前路高喊此头须向国门悬,已用鲜血为你铺好通往来世荆棘的路,已用血泪滔天的钱塘怒潮擎起风骨、扬起呼唤。屈原,你为何踟蹰不前?

  身后是一片广袤江水,置身于滔滔洪潮中,才愈发显得人世渺小,这微漠的无奈。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他留在人世间最后的措辞,徒劳的咏叹化身江水,一并东流。他仿佛是天地逆旅中最后一个行经世界的过客。放眼望去,只觉四周都是面目可憎的污浊,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步步逼近。

  屈原,日已西沉,你若再不做出抉择,便要被无情地吞没在这无尽黑暗中。一腔热血无处报,不如洒去,洒去犹能化碧涛。

  屈原,如果一块巨石就能让你成全自己命运的沉浮,你令后人又情何以堪?他站在浩渺江上,看滔滔水逝楚云飞。

  屈原,后退为浊,前进为清。是清是浊,全在此举。那么,就以此纵身一跃,作为今生的浪漫皈依,守望的最终托付。

  汨罗之畔,流失了他的足迹;苍梧深处,依稀是他的长吟。楚天朗月,至今犹明,只是斯人将一去不返。

  怀抱江石,他终于回归了那个香草美人的斑驳梦境。四周是狂风回旋,呼啸着要挽住他的罗衣,可他已看不见了。

  就此闭目而坠,随波浮沉。以身献祭,祭天祭地祭楚国,祭自己。

  昔人怀石沉汨罗,今人何处唱挽歌?

  摘自《碎花荫里拾汉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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