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术斌

　　

　　一

　　敦煌城外黄沙漫天，极目望去，尽是一片苍莽浑厚的黄，长沙搅风，卷舞直上。由于环境的恶劣，居民大量迁徙，几乎成了无人区。鬼使神差的上官万从华北平原，冒冒失失一头闯了进来。

　　时值夏季最炎热的时候，云层的巨大阴影给烈日下的上官万以喘息的机会。阳光蒸腾榨干了这里的一切水分，看不见一丝的绿意，脱水严重的上官万几近昏迷状态，头重脚轻，昏昏沉沉。

　　突然，他的眼前一亮，他看见了一缕缓缓升起的炊烟，仿佛还听见一声狗叫。他费尽力气爬上了山梁，看见对面缓坡处有一个小小的坪坝，坪坝之上是一处低矮的院落，好像有人在那里活动。他突然大叫一声，从坡上滚了下去。

　　主人见到上官万，吃了一惊，好像看见了天外来客。老人从水窖里费力地舀上来一瓢浑水，上官万痛饮起来。

　　“总算看见外面的人了。”老人说。

　　吃了一顿粗米饭，上官万看见一家大大小小九口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简陋的屋子里昏暗而凉爽，一铺通炕上码着补丁摞补丁的被褥，污旧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老人向上官万打听外面的事情，上官万一一作答。老人叹息了一声：“不知有汉，何论魏晋？”上官万看见这一家祖孙三辈，只有那个二十多岁的女儿和那条模样活像狐狸的白狗比较鲜亮，其他人都像是从土里扒出来的一样。

　　晚上，老人叫上官万睡屋里，他不肯，反正天气不冷，他就偎依在院子中的一堆柴窝里。

　　半夜，上官万出来小解，天下起雨来，开始淅淅沥沥，突然间瓢泼如注，天空滚过一声声炸雷。他马上缩了回去。这时，他感觉到大地一阵震颤，就像闹了大地震。那只白狗发出狂叫，躲进了他的草窝子里，在瑟瑟发抖。

　　天亮后，眼前的情景叫上官万惊呆了。他看见老人一家的屋子被厚厚的一层山体掩埋住了，除了这条狗之外，竟无一人逃脱。他不能袖手旁观，疯狂地用双手挖掘起来。在这个荒无人迹的地方，老人一家的性命只能掌握在他一个人手里了。

　　一天过去了，他挖的洞突然又坍塌下来，他的劳动几乎前功尽弃，就连自己还险些被埋在了里面。他就像一只土拨鼠，呆呆地在洞口喘息。那只懂事的狗也帮着扒土，焦急地吱吱叫个不停。他忘记了疲劳，继续挖掘下去。他摸到了一只手，然后倒退着把那个人拉了出来。他看到这是老人的小孙子。他还有一口气。

　　紧接着，他用同样的办法，救出了一家九口人。

　　缓过气来的老人一家齐刷刷给上官万跪下来。上官万说：“你们不必客气，我的命也是你们救的！”

　　老人说：“年轻人，我们一家无以回报，你就把我女儿带走吧！这是缘分呀！”

　　上官万说：“老人家，我已经有媳妇了，这要犯重婚罪的！”

　　“那，你到这里来，不是来勾人口的？”老人问。

　　上官万摇了摇头。

　　“你来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到底为了什么？”

　　上官万说：“不瞒您老，我是来买古董的。”

　　“噢……”老人叹了一口气说，“这样的话，我也该让它见一见天日啦！年轻人，你跟我来吧！”

　　上官万被老人拉到了一个矮坡的下面，来到一个枯木桩的旁边。不一会儿，老人挖出来一对花瓶。老人说：“我的祖上出了一位太监，混到了御前侍卫，只因为皇上在临幸一位宠妃时候，他打了一个喷嚏，惊扰了圣上，被处斩了，只留下了这一对玩意儿。我估计这皇宫里的东西值一些钱的，你带走一只吧！”

　　上官万眼睛一亮，他看到这对花瓶绝非一般的货色，它釉色纯正，人物清晰鲜丽，最早也是明初器物。只是这瓶底是圆的，沉甸甸、摇晃晃，活像是不倒翁。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古董生意，今天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种样式的古瓶。上面是二十四孝图，每个瓶上有十二孝。

　　看样子这也是老人的喜爱之物，他不想夺人之爱。

　　怎奈老人一再相送，他只好收下了一只，并且给老人留下了一些过日子的钱。

　　二

　　老人把上官万送出了好远，他一再叮嘱：“年轻人，你们这种生意场，诡谲凶险、变幻叵测，你可要多加小心。我奉劝你还是及早纳入正途为善。”

　　上官万点头，然后挥手跟老人告别……

　　经过艰难的跋涉，上官万终于走出了荒漠腹地。

　　他在一个山嘴处歇息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叫老猫的古董商，上官万在交易市场经常看到他。老猫背出的是一个花梨八仙桌。

　　一见到上官万背着的古瓶，老猫的眼睛就发直了。他掏出一把军用水壶喝了一口水说：“兄弟，你这次不白来呀，你肯定会发财啦！”

　　老猫对着古瓶左端详右打量，说：“不会错，这就是个正经玩意儿，可惜就是赶单了，要是成双，那可就价值连城啦！”

　　上官万听他一说，又仔细地审视了一遍古瓶：古拙的人物，清晰的线条，流畅的瓶体，简直是光华外现、完美无缺。

　　天黑透了，这里距离盘山道还有一定的路程，到了那里他们就可以顺便搭上一辆车，然后回去偷偷将货出手。

　　老猫的外号没有错起，他的嗅觉比猫鼻子都灵，哪里有好的东西，他就第一个跑到哪里去。上官万听人说过，老猫在解放初期就盗卖过佛头，并且还被判过刑。出来后，他重操旧业，心狠手辣的他不相信任何人，总是单独行动。有一年，他用八十块钱在一个村子的妇女手里买了一幅画，辗转到北京一出手就是三十多万。那幅画据说是唐寅的真迹！上官万知道，老猫不但心狠手辣，眼睛也毒，大凡真货都逃脱不了他的猫眼，千方百计都要弄到自己的手里。他知道今天遇到了丧门星，自己一定要多加小心。

　　半夜里，他突然感到一阵窒息，有一双手铁爪一样紧紧地掐住了他的喉咙。他马上清醒过来，果然是老猫见财起意。他奋力跟老猫扭打在一起。他们就像两只红了眼的野兽，在山野之中拼死较量。古瓶被打碎了，上官万也被挤到了悬崖边上。他说：“老猫，你可不要坏事做绝！”

　　只听老猫狞笑一声：“哼哼，我这人就喜欢坏事做绝，不然的话，我怎么能在生意场上站住脚？”说着，老猫把上官万推下了悬崖。

　　三

　　上官万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被吊挂在悬崖上的一棵酸枣树上。他动了动身子，还算灵活，但不敢轻举妄动，因为酸枣树上有一个巨大的马蜂窝，此时正是马蜂交配产卵的季节，这种山蜂的厉害他是知道的，假如惹恼了它们，就可以置人于死地。他只能等到天黑马蜂失去攻击性才能脱离这个绝境。

　　傍晚，他爬到了崖顶。他在昨夜和老猫打斗的地方寻觅了一遍，发现只留下了老猫的一把军用水壶。他对着嘴倒了倒，竟然连一滴水也没剩下。他解开裤子，将自己的一泡尿装进了壶里，以备后用。庆幸的是，来时让媳妇缝进裤裆里的三万元钱还完好无损。他想起了另一只古瓶，他不能空手而归。

　　于是，上官万又沿着原路返回了。

　　当他翻过最后一架山梁，借着熹微的曙光朝对面的缓坡望去时，只见一道白光向那缓坡箭一般射去，他以为是那条白狗的影子。

　　他朝坍塌的院落走去，奇怪的是老人一家踪迹全无；来到老人带领他挖掘古瓶的地方，发现枯树桩依然。不一会儿，他挖出了另一只古瓶。他仔细地端详着，这只古瓶上是二十四孝图的后十二孝，人物眉目清晰，画面疏密有致、浑然天成，色彩明艳，温润而祥和。他一一看着，有黄香“稍豁温衾”、蔡顺“拾蓬异器”、姜诗“涌泉跃鲤”、崔山南“乳姑不怠”……他看着看着，困顿袭来，梦中，鹤发童颜的老人，长须飒飒，重又出现在他的面前，老人说：“年轻人，赶紧回家过日子去吧，好好孝敬父母，精心教养孩子，不要做伤天害理的事情！”说完，老人飘然而去……

　　一觉醒来，已是夕阳西斜。上官万心中纳罕，难道自己果真遇到了书上写的狐仙了吗？

　　看老人一家，土眉土眼的样子，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生活得这样艰难，与红尘之人并无二样，根本不能和狐仙挂钩儿呀！

　　上官万掏出缝在裤裆里的三万元钱，塞进军用水壶里，拧好了盖子，埋进了枯木桩的下面，他坚信老人会发现的。然后，他朝着老人一家曾经居住的院落磕了个头，背起古瓶，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四

　　转眼十五年过去了。上官万一直珍藏着那个古瓶，轻易不肯示人。

　　那年，中央电视台的鉴宝节目组一行，带来了专家和教授，来到民间做节目。上官万在电视上看见了广告后，他开始跃跃欲试了，让老伴打点了简单的行李，他一人背着古瓶直奔省城。他多少年的心愿就是要把古瓶的真正价值弄个水落石出。

　　来到省电视台，他被领到了一个大厅。当他把古瓶从箱子里捧出来的时候，老专家望着这只形状异样的古瓶，眼神顿时变了。只见他拿着一个放大镜，从上到下仔细地打量了一遍又一遍，嘴里啧啧有声。十分钟过去了，他又叫来了另外一个专家，二人就像诊断病人一样，不时地交流着意见，而后他们终于达成了统一的鉴定结果。专家说：“这只古瓶不叫花瓶，叫瓮！又叫不倒瓮！它是明朝初期官窑的东西，至今还是第一次发现。它是皇宫大内的玩物，专门供皇子王孙玩耍用的。它不但是一件玩物，也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精美绝伦，品相完好，估价要在三百万到三百五十万元之间。”

　　上官万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只听专家继续说：“不过，这只是参考价格，因为市场上还没有第二个出现，它只是一个独瓮，可能已经是绝品了。假如一对同时出现的话，价格将会成倍的上涨。”

　　上官万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专家又说：“还有一点，假如这瓮底里藏有贵重金属的话，它还会有很大的升值空间，这只能让其他科技部门做一下鉴定了。因为我考虑到，这么一个大瓮，如果基部没有很大的重力，它是不能不倒的……”

　　上官万叫了一声：“天呀！”

　　五

　　上官万上电视了，老万的古瓮被评为第一名。

　　欣喜若狂的上官万回到农村的老家，顿时引来了众多的乡亲，他们都想争先对古瓮一睹为快。而更高兴的莫属上官万的儿子了。上官万的儿子是一个赌徒，今年他因为赌博，欠下了十多万元的债务。在电视上看到老子的古董可值天价以后，他的手又发痒了，混进了赌局。赌徒们一看财神爷驾到，合伙做起了手脚，他又输了十多万。赌徒们跟他讨债，他说：“等卖了古瓮，难道还会欠你们的钱不成？”

　　他的安心告示，让赌徒们都有了指望，争着给他打听出手的渠道。

　　眼看年节来临，上官万还沉醉在欢喜之中，可他的儿子却愁眉不展。他在打算怎样才能让老爷子的古瓮出手。因为他看见老爷子始终和古瓮形影不离。

　　大年夜，上官万的儿子过来叫老两口子一起过去吃饺子。儿子向来不中上官万的意，也就是说他始终对上官万夫妻不孝敬，今年难得儿子有这么一片孝心，上官万老伴的心开始动了起来，再三撺掇上官万说：“树叶早晚还要落在树根上，你挣万贯家财，将来还不都是他们的吗？”

　　上官万被说服了，可他还是不放心古瓮。

　　儿子说：“你们先去我家吃饺子，我在这里守着，大年夜，偷摸的人不可能出来作案，不会有事的！”

　　上官万跟老伴去了儿子家。在他吃饺子的时候，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草草吃了几个，马上回来了。他一进屋门，正好看见儿子正跟一个人洽谈着什么，价格打到了一百五十万。上官万定睛一看，那个人有些面熟。他突然想起来了，那不就是老猫吗？虽然他瞎了一只眼睛，可上官万还是马上认出了他！

　　“老猫，你还认识我吗？你个伤天害理的东西，还没遭报应呀？”上官万的话如同晴空霹雳，把老猫震慑住了。

　　这时，老猫又一次凶相毕露，只见他掏出一把刀子，威吓着说：“老东西，你不要多管闲事，这是我跟你儿子的事情。不然，我这把刀子不是吃素的。十多年前没让你见阎王，就算你命大！”

　　上官万的儿子被吓呆了，他说：“爸，我欠下了好多的赌债，你就把这个古瓮出手吧！”

　　“混账东西！”上官万抡给不争气的儿子一个嘴巴，“十五年前，你爹就是因为这古瓮，差点死在这个歹人的手里的！想不到今天他大老远的又找来啦！”

　　老猫抱着古瓮转身就朝屋外逃去。他刚来到院子里，迎面撞见几个人，他吓呆了。

　　“不许动！老实点儿！”早已埋伏在这里的几个警察不容分说就给老猫戴上了手铐。

　　这时，上官万和儿子也追了出来。上官万从老猫怀里夺过古瓮，举过头顶，朝着砖地摔了下去，只听“嘭”的一声，古瓮被摔得粉碎。

　　“爸——”上官万的儿子一边哭，一边捡着地上的碎片。上官万抹了一把老泪，叹声道：“家贼难防呀……”

　　临上警车，老猫还回过头来说：“上官万，那个古瓮底是一个大金坨！”

　　“金子，金子呢？” 上官万的儿子在地上寻找着……

　　六

　　其实，上官万摔碎的是他在省城文物街买来的一个形似的赝品，真正的古瓮被他寄存在了省城的博物馆。

　　上官万的心愿是在有生之年再到那里去拜望一下老人。

　　当他再次爬上当年的那道山梁的时候，他又看见一道白光向着那个坡的方向射去，幻觉里他仿佛听见了狗的叫声。不错，就是那条类似狐狸模样的狗的叫声。时光流转，老人一家还是杳无踪迹，那根经过风雨剥蚀的老树桩还依然挺立着。

　　他挖掘着，就像一只土拨鼠。挖出来的是一把锈迹斑驳的军用水壶。他吃力地旋开盖子，发现里面的钱都成了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