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知县有眼不识金镶玉 洋诸葛无事生非害秀才
胖和尚踏着屋脊,四下一望确是无影无踪,自思,这家伙轻功厉害,况且身藏暗器,这月黑天,拿他不着反被他送了性命,岂不冤枉。正在犹豫,忽然觉得伤口疼痛难当,屁股上、大腿上冷冰冰凉飕飕,用手一摸,手上沾满了湿糊糊的血浆,心中一惊,顿觉头昏眼花,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失声道:“哎呀!不好。”说罢,纵身跳下天井,双脚酥软,一个趔趄差点跌倒。一枝看得真切,怒冲冲举剑来刺。胖和尚两眼喷火,张着大口,野猪般嚎叫:“还我‘御书!还我兄弟!”柳一枝年少气盛,一心只要报仇,哪听他咋呼。说时迟那时快,剑锋已逼近秃头胸口。和尚欲举鞭招架,由于失血过多,四肢麻木,那握鞭的胳膊怎么也抬不上来,眼睁睁就要开膛破肚,命丧黄泉。忽听得一个微弱而又恳切的声音唤道:“一枝,不要伤他!”柳一枝收住剑,回转身悲切切一声喊:“爹爹!”此时,柳公正躺在吴敏树怀中,气息奄奄,人命危浅,目光微微望着女儿,眼角滚出两颗泪珠来。一枝单腿跪下,将头埋在柳公怀里,脸儿贴在爹爹胸前,泣不成声。老父亲缓缓抬起手来,轻轻抚摩着女儿的头,慢慢地说:“逃吧,沿长江而上,过了西陵峡,江边有个秭归城,姑妈就在那里,由她做主寻个种田人家嫁了,不要误了秀才的前程。”而后又轻轻握着敏树的手说:“秀才,不要因她误了你的事业。功成名就之日,莫忘了备一杯水酒,几片纸钱,招得我亡灵归来。我要见你将雕屏挂上岳阳楼……”敏树一一答应。眼见柳公脸如黄蜡,手脚冰凉,双目一闭,油尽灯灭,三魂七魄已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望着眼前这一幕惨剧,吴家上下,左右亲邻无不落泪。
却说胖和尚身负重伤,流血不止,神思迷茫,低下头提起九节鞭,步履踉跄朝门外走去。柳一枝若是一剑结果了他,倒也痛快。如今在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手里捡了一条命,怎不羞愧?出门打路边寻一把草药敷了,自回慈化寺去了。
当下柳公一命呜呼。屋外官兵逼近。吴母抱着一包衣物银钱,轻言细语对一枝说:“孩子,你们虽未同房,然已拜过天地。生是我家的人,死是我家的鬼。不管你是什么人,我都不会嫌弃。暂到姑妈家去躲一躲,过了这阵风,我一定派人去接你。你爹的后事,自有我母子料理。”此时,方尤厚及众乡邻都催促她快快逃命,一枝哭着说:“爹爹遭此毒手,我岂能父仇不报,自己逃命?”敏树觉得事到如今也别无良策,因此也帮着劝说一枝立即上路,暂离此是非之地,待丧事料理之后,再去寻她共商报仇大恨。一枝无奈,咬咬钢牙,吞下仇恨,含着滚滚热泪,对着敏树母子深深一拜,站起身来,背上吴母所赠的包裹,提了宝剑,毅然走出大门。怎知屋外刀枪林立,兵勇如云,将吴家宅内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火光中,衙役兵勇见屋里走出个提剑的少女来,都知厉害。连那慈化寺的胖和尚都血淋淋败下阵来,可见女强盗了不得,若挥剑砍来岂不是切萝卜一般?因此,一个个鸦雀无声。一枝站在门口石级上,一览眼前队伍,獐头鼠目,畏畏缩缩,倒给自己壮了十分胆量,心想:事到如今怕也是死,不怕也是死,我先抖抖威风,即便拼死也落得个轰轰烈烈。于是当门站立,双手一拱,清清嗓子,亮亮喉咙,朗声说道:“诸位大哥,先听我一句话。小女子姓柳名一枝,从小跟随父亲学了些拳脚刀剑,只是防身健体,并非生性好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谁不爱闺阁温暖,儿女情长?无奈官场腐败,洋人作祟,前任县官贪财卖国,勾结洋人盗卖《岳阳楼记》雕屏,反陷我爹于大牢之中,欲杀人灭口。常言道,官逼民反,不得不反。我柳一枝也顾不得羞耻二字,抛头露面,仗剑挥刀,凭着一片孝心,八成功夫,救出父亲,杀了赃官。本是为民除害,为国锄奸。想不到,州同郑知反诬我父女为巴陵大盗,四处张贴告示捉拿,逼得我们走投无路。无赖童化更为卑鄙,与郑知狼狐为奸,用乌龟换了一顶乌纱,更狠毒的是枉杀一老一少,假我柳氏父女之名,拿两条性命换了一个七品知县。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谁听说过?这种黑良心的官,哪里容得?诸位大哥,你们可看清了,我便是柳一枝,柳一枝便是我!不要再枉杀无辜。好汉做事好汉当,既然官府说我是巴陵大盗,好,我决不负此盛名。哪位有本事的便来拿我,千万不要错过这个升官发财的机会。过了那个村便没这个店,不然我要远走高飞了。”说罢,将宝剑横在胸前,目睁睁气昂昂对着兵勇差役大踏步走去。说来奇怪,那些个吃粮的,不但不动手,反而让开条通路,任她从从容容走了出去。童化在人群后面看得真切,本想喊“抓”,又怕自己反被她发现,走过来一剑结果了性命,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只能眼睁睁望着她穿过队伍,扬长而去。忽然有个人悄悄说:“老爷,我有一计,杀她无须用刀。”童化转过脸一看,正是那跛脚道人,忙问:“有何妙计?”那人把嘴巴凑到童化耳边,悄悄说:“……只须如此。”童化点头称妙,待一枝走远,故意怒喝:“混蛋,给我抓!”兵勇们如梦初醒,一声“啊!”嚎叫起来。喊声震天,不知是为自己壮胆,还是为一枝送行。其实谁也没有迈出半步,远远地望着她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童化急着要去取雕屏,洋人的金子在等着他呢,于是速速传令,要吴敏树开门迎接。
敏树将柳公装洗入棺,托方尤厚料理葬事,又请邻友将周苍龙抬过去治伤,然后才开了大门,亲自迎接县太爷。童化本人虽不是个玩意儿,然而朝廷命官,不接不行。
接至厅堂,两人寒暄几句,敏树问道:“大人连夜到此,不知有何赐教?”童化眼珠一转,悄悄说:“借你书斋说话。”敏树心里明白来者不善。但此时此地已不好推托,便说了声:“请。”
两人进了书斋,分宾主而坐。童化见满房古玩字画,成架书籍,很是羡慕,只可惜自己少学,名为解元,却是一肚子石灰,大字花弄弄,细字弄弄花,它认得我,我不认得它,不然也可以之乎者也凑上几句。如今眼目下,却是一句也攀不上来。他见墙壁上挂着对联,金碧辉煌,很有气派,又不知上面写些什么,因而搭讪着说:“这些对联是哪来的?”敏树以为童化看出破绽,只得硬着头皮答:“这是县学同窗所赠。”童化点点头说:“字写得不错,做工细致,何不送两副给我?”敏树连忙摆手:“这是别人赠我的,上有题字,下有落款,怎好送?如果你喜欢,我书写一副,用紫檀木漆制好送你,好吗?”童化一听大喜,万万没想到孤高自傲的吴敏树也乐意巴结他。真是人生如梦,他想,童化我还是童化,只换了把椅子,他就换了一副嘴脸。妈妈的,只要升了官,谁不拍马屁?童化心里一乐,一把搂着秀才,勾肩搭背,就像是茶楼酒馆遇着了赌友,在他耳边挤眉弄眼地悄悄说:“姐夫昨夜同我商量到很晚,他快要荣升巡抚了。你先委屈几天,在我衙里做个师爷。郑知一走,我接了州同,便保你做巴陵知县。”敏树听了,怒火中烧,实在不可忍。但又不敢发作,故意问:“我一无功名,二无政绩,如何做得知县?”童化道:“那不要紧,如今有一样东西在你手上,只要你肯给我,包你官封七品。”敏树问:“不知是什么东西,这么大的价值?”童化说:“《岳阳楼记》雕屏。”吴敏树早知他来要雕屏,想不到拐弯抹角绕了这么大个圈子。他暗笑这家伙既愚蠢又刁顽,故意装作惊讶:“雕屏不是好端端地挂在岳阳楼上吗?”童化慌忙说:“老弟,你还不知?那岳阳楼上挂的是假的,真的已经落入雕刻艺人柳河东之手。如今人在你家,那雕屏自然也在你家。”敏树道:“人早被你杀了……”未待秀才说下去,童化双手一摆:“算了算了,你都清楚,还装什么糊涂?明人不说暗话,拿出来,黄金一百两,乌纱一顶。不然的话,叫我搜出来就不好办了。”此时吴敏树胸有成竹,慷慨地说:“那好呀,就请您派人搜一搜吧。”童化也不客气,立即命手下三百人众将吴宅内外仔细搜査,不得遗漏一处。敏树不慌不忙陪着童化在书斋里一边喝茶,一边谈古论今。童化也打着哈哈,厚着脸皮东拉西扯。一会儿,他突然指着墙上挂着的“万世师表”四个字问:“这是何人所书?”敏树答:“这是明太祖御书,前日刚从一个道士手中得来。”童化故作惊讶:“哎呀,君山草庐中有一斋公,修行多年,上月被人所杀,为的正是这几个字。”敏树已听出里中奥秘,忙说:“本人避居乡里,孤陋寡闻,此事一点也不知晓。”说到这,兵勇班头纷纷来报,没有发现什么雕屏。童化站起身来说:“唉,老弟,既然你要为难我,我也只好委屈你了。”说罢,对着吃粮的喝道:“将墙上那四个字取下来,连同吴秀才一起带走。”吴母闻听大怒,一把拖住童化要与他拼命。众乡邻也来苦苦求情。童知县哪里肯听? 一声喝:“来人! 打道。”吴敏树对娘说:“走就走,看他敢把我怎样?只是……”吴母点头会意。
此时,天已大亮。童化押着吴秀才,一路磨磨蹭蹭回到县衙,已是未时了。顾不得腹中饥饿,嘴里干渴,换了青衣小帽,带了御书,直奔天主堂去了。
艾若斯闻说童知县登门, 高兴得眉飞色舞,连连呼叫:“OK!OK!”迎进小客厅,亲自给他斟上一杯咖啡。鲇鱼嘴呷了一口,眉头打了个疙瘩,苦笑着说:“这烧米汤水喝不得,不如搞杯茶来,快干死了。”神父命仆人沏了一杯绿茶。童化连吹带喝,一饮而尽,喘了口长气才缓缓说:“为了你那鬼雕屏,害得老子跑得口里没了气,屁眼里没了……”
“雕屏来了?”洋人伸长脖子急问。
“来个屁!老子只差没拆他的屋。你不要听人家瞎哄哄,哪有什么真假雕屏?我看岳阳楼上那副挺不错。要,你便取了去,我再派人造一副就是。”说罢从怀中取出明太祖御书交与艾若斯,百思不解地摇着头说:“州同爱嫖我爱赌,洋大人所爱真少有。”
艾若斯接了御书,十分高兴,吩咐摆酒为童大人洗尘。酒席上艾若斯又问:“楼上楼下,屋里屋外,你都亲自看过了?”
“有三百双眼睛替我看,难道还看不出来?老爷我自然是坐在书斋里饮茶,讲书喽。”
听说“书斋”二字,洋大人那红眉毛一扬,蓝眼睛一亮,紧问:“啊哟,吴秀才那书斋里一定有不少古玩宝贝。”童化满不在乎地说:“也没什么新鲜玩意儿,好东西还能逃过我的眼睛?有几副对联倒是书写得不错,漆制得锃光瓦亮……”
“几副?”不待童化说完,艾若斯急问。
“六副。”
“长?”
“八尺。”
“宽?”
“一尺?”
“什么木?”
“紫檀木。”
“二六一十二块,雕屏!正是 《岳阳楼记》雕屏!快,童大人,马上出兵荣家湾!”艾若斯伸出双手乱抓,冲着童化又喊又叫。童化慢条斯理,连连摇头:“不不,我仔细看了,不过是秀才的几位同窗书赠。不是什么古物,也没有雕刻的痕迹。”
艾若斯跳起来,捏着拳头,冲着童化嚷道:“那是假漆,是那柳河东的花招。你要快,快给我去拿来。我给你黄金,黄金!”
童化喝了一口酒,夹了一块白切鸡,塞进鲇鱼嘴,慢慢咽下,才说:“即便是雕屏也无妨,吴敏树已被我下在牢里了,人在我手中,还怕雕屏飞上了天?”
艾若斯松了口气,“啊,不过还是抓紧的好。”童化答应明早出发。
当夜无话。第二天吃罢早饭,童化将那心腹王有苟叫来,发了一支令牌,令他带十个人从水路直奔荣家湾,到吴敏树家中取那雕屏去。
你说这王有苟是谁?他便是那诡计多端的跛脚道人。自从柳一枝劫牢,他跌跛了腿,走起路来一颠一簸活像洞庭湖上打鱼的划子。故而人们送他外号“小划子” 。自从童化升了官,这小子也跟着跑了红。童知县人地生疏,天性糊涂;王有苟当差多年,心眼灵活,鬼点子多。遇到那紧要关头,童化心窍转不过来,都亏了王有苟一旁提醒。昨日捉拿柳一枝,又是“小划子”献计。傍晚时分得到禀报,说柳一枝已葬身鱼腹。
却说王有苟领了县太爷手令,带了十名捕快,分乘两只木船,径往敏树家中。约摸午时许,到了荣家湾。远远望见门首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个个白衣素服;唢呐悠扬,曲调哀伤,如怨如诉,如哭如泣。大门顶上贴着“当大事”,两边书写白纸长联:
流水夕阳千古恨
凄风苦雨百年愁
父老乡亲见来了十来个人,以为是吊孝的,赶忙鸣铳放炮。有四位妇人披麻戴孝,一齐跪倒在骑马石边,随着鼓乐声拉腔拉调,号哭起来。各位有所不知,古时流传下来,地方上有些身份的人家里办丧事,都要讲讲排场,凑个热闹,请一些会唱哀歌的妇人,专门为亡人,也可以说是造声势吧。所以有句古话:请人哭娘爷——不伤心。
王有苟一伙来到吴家大院,尽管主人重礼相迎,他却毫不理睬,一摇一摆,径直往书斋走去。 一脚踢开书斋门,用眼一瞧,叫他抽了一口冷气。书房中空空如也,哪有什么对联?只剩下四堵墙壁。有苟大怒,喝道:“管事的,滚出来!”方尤厚闻言慌忙进来。王有苟指着他的鼻子尖骂道:“混账王八,你把书斋里这十二块雕屏弄到哪里去了?”方尤厚和颜悦色地说:“昨夜老太太气极,说是只因送儿子读了些诗书,才招来这等大祸,因此命人将书斋中字画诗对一齐烧掉了。”王有苟闻说大惊,转而一想,恐其中有诈,急追问:“烧了也要见灰!”尤厚一听忙说:“有,有,不仅有灰,可能还有炭。”说罢领着王有苟等人出了宅院,走到屋后山坳上,只见青烟直上,火光灼灼,两个道士手捧金钹,围着火堆,口中念念有词,一边唱一边叮当敲打。一群亲友乡邻,手里拿着纸做的金山银山,往火里投。火堆里正在燃烧着一具灵屋的架子。方尤厚拿一根棒棒,轻轻拨开一层层纸灰,火焰顿时升腾起来,并发出一股难闻的油漆臭味。火堆里一叠堆着十块雕屏,可惜都烧成了木炭。王有苟一把揪住方尤厚的胸襟:“你这个王八蛋,谁叫你烧的?!你知道烧的是什么?!是金子!是一千两黄金!”他咆哮着,气急败坏,叉开五指,对着方尤厚啪啪就是几个耳光。尤厚并不见怪,反而满脸堆笑:“老爷,就为了这几块棺材板,害得吴秀才坐牢,他岳老子丧命,我还挨了您两耳光。不烧掉,还等着灭门大祸不成?”王有苟一听,觉得也有道理,于是从火堆里扒出几块燃烧未尽的木炭,包了回衙复命去了。
王有苟回衙禀报童化,童化又拿了那几块火炭去报告洋大人。艾若斯哈哈一笑:“No,no,这又是诡计。吴家乃书香门第,那老太太岂不知道雕屏的价值,怎能轻易烧掉?方尤厚是茶庄老板,十分精明的生意人,他完全懂得黄金的重要意义。雕屏已经转移了!你童大人再派三千双眼睛也找不出来。事到如今,只有扣住吴秀才,叫他活得不耐烦,死又死不了,磨掉文人傲气,然后乖乖地把雕屏交出来。”
“嗯,有道理,您真是一个洋诸葛。”
艾若斯做了个轻松的手势说:“如今柳一枝父女已经死了,你我这笔买卖可以放心大胆做下去了。”
茅草街无形侠士救孤女
鄷都城含冤赤子问阎王
柳一枝果遭跛脚道士毒手,葬身鱼腹了么?且慢,下面有文章。
当时,她冲出包围,离了荣家湾,急急奔了七八里路程,来到洞庭湖边,天渐渐亮了。时值十冬腊月,湖水低落,湖边露出宽阔的沙滩。霜风疾疾,寒气逼人,雾露蒙蒙,湖鸟哀鸣。望不到一个人影,看不见一只小船。她孤凄凄跋涉在静悄悄的湖边,哪里去寻那飘越八百里洞庭的帆船?此时,她真羡慕那些传奇故事中的剑仙。他们杀富济贫,惩罚贪官,来无影去无踪,逢山穿山,遇海跨海,所向无敌。自己若能像仙人一样摘一片树叶,放在水中,站在上面漂过湖去,那有多好啊!或者,眼前突然出现一位白胡子老人,驾一叶扁舟,对着她把手一拱:“姑娘请了,老夫送你过湖去!”柳一枝这么想着走着,走着想着,突然见前面小湖汊里果然有条小船,一条汉子正往船上抱劈柴。—枝好像望见了救星,走上前去,深施一礼道:“大叔,请问您这船开往何方,能搭我一程吗?”那人头也不回,没好气地说:“不搭!”一枝想:“我多用好言打动他,或许有一线希望。”于是又施一礼:“大叔,我本是湖北人氏,跟随爹爹出去打鱼。不料遇上大风,将船打翻,爹爹丧命,丢下我一人,漂流到此,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大叔若往北去,搭我一程,永世不忘您的大恩大德。”那渔夫将劈柴往船上一摔,回过头瞄了一枝一眼,气冲冲说:“你少跟我学猫叫,老子三天没有捕到一条鱼,连个酒钱也没了。今天起了个早,还没出湖,先碰上你这个扫帚星,倒霉!”一枝方才明白,按渔家规矩,早晨出行碰上女人是要背时的。她急忙从包袱中摸出一些碎银子,捧到渔夫面前,恭恭敬敬地说:“大叔如能送我一程,一定多给船钱。”果然是瞎子见钱眼也开,那渔夫见一枝手里捧着银钱,肩上的包袱沉甸甸也很有一些分量,思索片刻,便说:“嗯,见你一个弱小女子也是可怜,就送你一程吧。”一枝连连拜谢,登船扬帆,直奔那雾海迷津。只一会儿,宽阔的沙滩,弯曲的湖岸,便无影无踪了。
约摸过了个把时辰,太阳从那迷茫的雾霭中露出一张大白脸,愈来愈红,愈来愈亮,随着,温暖的阳光洒在水面上了,波光闪闪,叫人眼花缭乱。从昨日黄昏到今日早晨,柳一枝仿佛经历了万千世界,尝尽了人生的甘苦。洞房花烛未尽喜,刀光剑影又生悲。爹爹在哪里?秀才在哪里?她呆呆地坐在船头上,万分悲苦。十多年来,父女相依为命,从未分开。昨日一战,爹爹命丧黄泉,女儿还不能尽孝送终,好不伤心。想到这里,她忙跪在船头,面对东南默默祈祷。
就在这时,忽见那渔夫离开尾舵,摸进船舱,将船底下用棉絮堵塞的一个漏洞挖开,湖水涌进舱底,然后轻轻将舱板盖好。他拿起柳一枝那沉甸甸的包裹,紧紧缠在篙上,走出舱,喝了几口烧酒,将一件棉布白褂缠在腰上,插在船尾,翻身跳到水里。这时,远远一条木船飞也似的朝这边划来。一枝跪在船头,默默悼念惨死的父亲,珠泪双流,哭了又拜,拜了又哭。待到诉尽心中哀伤。才发现水已经漫到船舷上了,顿时吃了一惊。回转身来看渔夫时,早已逃之夭夭。不远处有一条木船,正将水中一人拉上船去,一枝连喊救命,船上的人装作没有听见,掉转船头跑了。她方知中了奸计。眼见远处虽另有一只小船漂过,恐怕也是他们一伙。眼巴巴望着茫茫的湖水,想此已是绝路了,于是拔出宝剑,要效楚霸王乌江自刎,面对湖东,口中念道:“爹爹,女儿本当为你报仇,无奈命薄,只得随你去了。”正要自刎,忽听得“嘎嘎”数声哀叫,一群雪白的沙鸥飞来,绕着她头上盘旋。望着它们挥风击浪,生气勃勃的样子,又感到力量未尽,不甘罢休。她对着群鸥自言自语道:“鸟儿,你们若通人性,就救救我吧。”于是收了剑,扎紧衣裤,抛却破船,跳下水向前划去。
寒水刺骨,冷气钻心,柳一枝感到全身彻骨痛,没有游多远,四肢便麻木了。她吸足了一口气,让身子漂浮在水面上,眼睛还看到闪烁的金光,耳边还听见沙鸥的号叫,但心已经向往着另一个世界了。
“爹爹……梁大哥,等等我……”
一枝醒来,觉得自己不像是浮游在刺骨的湖水里,而是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闪烁的光刺得眼睑发痒,她微微睁开眼,才猛然发现,自己被埋在深深的干草堆里,像裹着一床厚厚的棉被,柔软、舒适、温暖。湿漉漉的衣衫全铺在周围的草地上,已被寒风吹干了。身上的小衣也被干草吸干了水分,佩剑仍在身旁。这是谁呢?是龙女?是湘夫人?还是那群鸥?她抬起头,朝四周望去。四周都是干枯的湖洲,没有一个人影。她掀开干草,爬起来穿好衣服,佩好宝剑,又朝周围仔细搜索,忽然发现附近一块湿润的土地上,有一双深深的脚印。她蹲下去细细看,用手去量一量它的长短宽窄。这是一双多么熟悉的脚印啊!在洞庭湖的另一块湖洲上,她同样用手量过这么一双脚印。为感激他的救命大恩,她想偷偷给他做双布鞋。一模一样的脚印──然而他已经死了。据说鬼是没有脚印的,可除了梁大哥又是谁呢?自从新婚前日在屋后山岩上祭奠了梁上飞之后,总感觉到他时刻都在自己身边。最奇怪的,夜里恶战时,天井中落下一只三须钩来,伤了和尚。当时她看得真切,这种钩正是劫牢时梁上飞用过的器械。他到底是人还是鬼?即便是鬼,也是一个有良心的鬼。这个鬼魂在护着她,更给她増添了无穷无尽的力量,去战胜一切艰难。于是她双膝跪下,对着东方又是四拜,才起身向着湖洲的尽头寻找村庄去。
这是一座离湖州不远的小镇,荒凉是它唯一的特点。没有树木,没有生气,茫茫四周都是枯萎的茅草。小镇上的房子也多半是茅草盖的,或许就因为这个原因,而叫茅草街。柳一枝不敢贸然进街。街尾上有一所古庙,粉墙脱落,断壁残垣,庙门虚掩,便走了进去。庙里有一个疯子,烧着一堆火。他望见柳一枝,嘻嘻傻笑着向她走来。一枝退了两步。可是,已近黄昏,又退到哪里去呢?心一横,大步跨过去,将宝剑横在胸前,拔出一截,露出闪闪的寒光。那疯子一见吓得哇哇叫,远远地躲到墙角里去了。一枝添了一把干草,把火烧大些,招招手,给了一个友好的微笑,让疯子过来取暖。疯子也笑一笑,磨磨蹭蹭移近了火堆。天完全黑下来了,面前尽管是一个痴痴癫癫的疯子,一个没有灵魂的人,但总算有了一个伴。她现在最怕孤单。安定下来,接着就是难忍的饥饿。已经是两天没吃一点东西了,身上的包裹被那化装的渔夫抢跑了。没有钱,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哩,怎么办?一枝低下头,望着微弱的火光,又勒了勒身上的腰带,把衣服裹得紧紧的。肚子老是咕咕叫,她只得闭着眼睛等待天明。
一会儿便睡着了,做了一个十分惬意的梦。梦见她和爹爹坐在姑妈家里,姑妈给他们端上一盆撒着桂花糖的年糕,又香又甜。她狼吞虎咽,可是怎么也吃不饱。正吃得香甜,忽然疯子进来了,伸开那被烟火熏黑了的脏手,一把将碗里的年糕抓了去,嘻嘻哈哈一阵大笑。一枝正要站起身来,一伸腿,踢得火花四溅,方知是梦。疯子坐在对面望着她嘻嘻笑。一觉醒来,真的闻到一股清甜的香味。她揉揉眼睛,四下一望,才瞧见脚边放着半只喷香的南瓜。看那样子是用黄泥裹着烧熟的。她忙问疯子是哪里来的,疯子连连摇头。顾不得盘根究底,一枝拿起来大口大口地吃着,真的又香又甜,比年糕还要好吃。疯子在对面望着她,口水直滴。她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伴儿,于是拔剑切了一瓣给他。疯子笑嘻嘻地接过去吃了,虽然不是山珍海味,也算得饱餐一顿。她抹了抹嘴角,向火堆里投了一些茅草,又呼呼睡去。
柳一枝被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吵醒,只见破烂的庙门缝里射进来一缕金色的阳光,有几个老头在庙门外晒太阳,一边说些稀奇古怪的事。一个老头说:“昨夜见鬼了。”
另一个老头说:“我不信。”
“断黑时分,我屋里一个过冬南瓜被人偷了。别看一个南瓜,和点米便是几天的粮食。气得我胡子直翘,站在大门口放肆一喊:‘谁偷了南瓜,赶快送来。你吃饱了我怎么办?喊完了回屋一看,天哪!那只南瓜好端端放回原处了。我心想:这个人也是饿得没了办法。心里过意不去,自言自语道:‘我吃饱了,你又怎样办呢?话刚落音,眼睛一眨,那只南瓜剩下半边,我掌着油灯,四下里照呀照,不见这影子。你们说奇也不奇?!”
一个老头搭腔道:“只听说有摸鸡蛋的鬼姐姐,还未听说有什么偷南瓜的鬼哥儿。”
柳一枝听了,方明白这南瓜的来历。她知道这样的功夫,这样忠厚的品格,只有梁上飞才有。梁哥呀,你到底在哪里?既有如此情义,就该现身出来让我看一眼。
虽只吃了半边南瓜,但觉得精神起来。柳一枝用手抹了抹凌乱的头发,拉拉衣衫,看看疯子还在懒睡,便从庙后溜了出去,离了茅草街,往北而去。
几经风浪,柳一枝再也不是梅溪桥头的洗菜姑娘了,更不像聂市斗八虎那样天真莽撞。几个月来,她尝尽了甜酸苦辣,磨炼得更加机智敏慧,眼里闪着剑锋一样的寒光,脸上似湖水一样冰凉。离了茅草街,昼夜兼行,不进村不宿店。渴了,喝一口田沟里的冰水;饿了,抓一把荞麦连壳嚼下。走了三天,到了长江边上,找一只渡船,对着船家一挥手说:“烦您送我过江,没带船钱,日后再感谢好了。”那渡子哥见眼前这女子披头散发,衣着不整,眼露凶光,手握宝剑,冷冰冰丝毫不近人情,凄惨惨俨然怨鬼冤魂。他不敢怠慢,拔锚荡桨,朝对岸酆都城划去。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柳一枝眼瞪瞪地直盯着那船夫,生怕他戳穿船底逃跑。那渡子见她这般眼光,更吓得不敢吱声,用力划桨,一忽儿便到了北岸。柳一枝道了声:“多谢!”跳上岸去,驾船的才松了口气,从额头上抹下一把汗,掉转船头飞也似的跑了。
柳一枝踏上那一阶阶的麻石埠头,登上高岸,走不多远,一个高大的石牌坊当路而立。她抬头一看,上书三个大字:“鬼门关”。她“啊”了一声,原来已到酆都城。
张南庄公《何典》所载:“那阎罗王也不过是鬼做的,手下也有一班牛头马面,判官小鬼,相帮着筑个酆都城,在阴山背后做了国都,住在里头称孤道寡……”传说,人死了变为鬼,一个个到土地城隍那儿报了到,开了“路条”,都往酆都城来集合,听候判官发落。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积德的得以超度升天,作恶的难逃惩罚,打下十八层地狱。一枝心想,既然是鬼都,那么爹爹也该到此,梁上飞兴许也来了。我且去问那判官,查一査他的鬼簿,看他将我那大仁大义的兄长发落得公平不公平?对那赃官吴宇之惩处得严厉不严厉?人间既可行贿,阴间未必公平!鬼府既是公平,人死了又何必烧那么多纸钱?柳一枝脑子里转过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将信将疑,且走且看,要往酆都城探个究竟。未走多远,只见前面横着一条河沟,深不可测,雾气腾腾。河上架一座石桥,标头上有三个大字“奈何桥”。平日里街坊邻舍死了,请那和尚道士超度,法堂里挂满了长轴画页,上面也有个酆都城,也画着鬼门关,奈何桥。今日一见,竟和那画上的模样差不多。不用问路,脑子里早有了张“交通图”,走上桥,自寻那阎罗殿去。
阎罗殿原来是一座大庙,庙里塑满了泥菩萨,牛头马面,判官小鬼,无鬼不有。那模样与道士的画轴大同小异。偌大一个阎罗殿,除了一群泥菩萨,并不见一个活鬼,可见世上本无鬼,原是人兴起。一枝走到正殿阎罗王跟前,唱了个喏说:“阎王爷,人说你铁面无私,主持公道,断人生死,我看不见得。我梁大哥梁上飞为人忠厚侠义,为了救我,舍身扑镖,丧了性命。我爹爹为了争夺《岳阳楼记》雕屏,保护国宝,不叫洋人掠去,反被官府陷害。你既公平就该放他们还生,将那狗官郑知、童化勾了生簿,拿到地府问罪。”说到这,见那香案上有一副卦,于是信手拿来,又对阎王爷说:“我刚才所说,你认为有道理就给一巽。”说吧,双膝跪下,闭着眼睛,将两片卦朝地上一丢。少顷,睁眼一看,果然是一巽卦。她心里高兴,脸露笑容,心想阎王爷果然赞成我的话,于是,又求阳卦。等她睁开眼时,果真是阳卦。连求三卦,三卦如意。一枝心想,既然神明有灵,我便要当着鬼王诉诉我的冤情。于是从梅溪桥遇杨掌柜说起,一路一节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说了出来。到了伤心处,又不免落下几滴眼泪。说完了又问吉凶,抛下卦闭上眼,转而一想,我倒要看看这阎罗王是怎样转卦的?因此只把眼睑合拢,那密密的睫毛下却露出一线光来,望着那两片竹脑壳摔在地上。忽见那香案底下伸出一只手来,将那卦按着一枝的心意翻转过来。一枝看得真切,眼明手快,一把抓住那只手,用力一拖,从那香案底下拖出个蒙面人来。柳一枝大吃一惊,毫不迟疑,倏地拔出宝剑,冲着那人喝道:“管你是人是鬼,先吃我一剑。”蒙面人并不答话,用力一摔,挣脱身掉头便跑。一枝赶上举剑便刺,蒙面人拔刀相迎。刀剑相搏,寒光闪闪,铿锵有声。瞧那刀飞如雪片,看那剑,疾似流星。五殿阎罗看得不敢眨眼,两厢小鬼惊得张口吐舌,案前判官提起笔来,欲待谁刀下先亡好一笔勾销,催命无常捏着绳子,只等捉拿三魂七魄。战了十几个回合,那蒙面人只是躲躲闪闪,且战且走,柳一枝紧追不放,定要见个真假。蒙面人卖了个破绽,纵身一跃跳出殿外。柳一枝来个燕子钻林拦在前头。蒙面人一个河风摆柳,避过锋芒,侧身闪到旗杆后面,柳一枝来个仙鹅孵蛋,绕着旗杆石,拦腰斩去。蒙面人双脚轻轻一踮,顺着那旗杆,嗖地一下蹿上顶端,盘腿而坐,伸手从衣襟里取出一颗白色弹丸,朝着柳一枝迎面打来。她慌忙伸手接住。尚未转身,嗖嗖嗖,接二连三又发五弹,幸亏一枝跟随父亲从小学过一些接弹的功夫,于是眼明手快,左右开弓,一一接住。仔细一看哪是什么弹丸,原来是六个煮熟的鸡蛋。一枝正觉好生奇怪,举目再看那旗杆顶上,不见了人影,旗杆却纹丝不动,真乃绝顶轻功。此时腹中正饿,顾不得深思,剥了蛋壳,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吃了四个留两个,揣在怀里当作晚饭。腹里充实,心里不慌,收了剑出得庙门。正往前走,忽见一瞎眼婆婆衣衫单薄,浑身颤抖,拄着根棍子,敲敲打打探路前行。走至阴河边,欲过奈何桥,脚未踩中桥石,一个趔趄眼看就要跌下河去。
瞎眼婆失足悬崖逢义士
飘零女疾走古道遇强人
柳一枝眼看着那老太太就要跌下河去,喝一声:“危险!”一个箭步蹿过去,抓住衣领,硬是从那悬崖边把她拖了过来。老太太早已吓得魂不附体,颤颤惊惊,趴在地上连连磕头,感谢救命恩人。她见这只手有这么大的力量,提起她像抓小鸡一样,肯定是个男人。听那声音又那么稚嫩,因而言道:“小哥高姓大名?一个讨米婆婆没什么可报答,只有在菩萨面前多磕几个头,保佑你福寿平安,百事如意。”一枝扶起老婆婆,牵着她过了石板桥,关切地说:“救人不是为了图报,您老往后走路可要小心。家住哪里?还有什么人?要不要我送您回家?”老太太一听,仰头叹息不止:“命苦啊!到处死人,为何不死我?活在世上受罪。我就住在前面,沿江往东走五里,见茶树林中有一茅草屋便是,过往请进来喝茶。”一枝望着这位瘦骨伶仃的老人,想起自己早死的母亲,不觉鼻子一酸,忙从怀中取出两个鸡蛋,赶上几步,塞在老人手里,亲切地说:“拿去吃了吧。”老人一把握住一枝的双手,感激的热泪滚滚而下。
送走了老太太,柳一枝径往酆都城里走去。这鬼都原来也不过是条小街,铺面冷落,生意萧条。那市面上开铺的,买货的,也全是些有血有肉活灵活现的凡人,哪来的鬼?这又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小说家们,捏出这古怪的鬼话来。不到半个时辰,她已把这座鬼都游览了一番。行走中,看见一位颜面和善的老板,进去讨了一杯水喝,便出了城,沿江往东而去。
一枝归心似箭,觉得与其讲好话,借宿一夜,不如速速赶路。走了五里,果见那茶林之中有一小小茅屋,瞎眼婆婆正坐在门口晒太阳。她也懒得去惊动她,悄悄地打她身边过去了。又走了七八里,翻过一道山坡,眼前横着一道深谷,中有一条古道弯弯曲曲通向谷底。道旁荆棘丛生,杂草蔓延,两边交织起来,筑成一条高出屋檐的幽暗的通道,像是一张张剑门,阴森森邪气逼人,乌蒙蒙深不可测。前面一山,名曰阴山,此处一谷便叫鬼谷。柳一枝以手遮额,四下一望,别无旁道,必经此路。于是紧了紧腰带,一挺胸走了进去。行不到百步,左右拐了两小弯。突然,草丛中跳出一条汉子,拦住去路,厉声喝道:“留下买路钱来!”一枝不慌不忙,抬眼一看,那家伙二十来岁,粗眉大眼四方嘴,上窄下宽三角脸,右手横着一口鬼头刀,左手捏着一只铜拳。瞧他这模样,倒也有几分杀气。而如今的柳一枝,已是洞庭湖的麻雀,见过几多风浪,这等村野小子何在话下?表面却故作老实,低着头答:“小女子流落在外,身无分文,求大哥借我一条活路走走。”说话间将那佩剑悄悄移至身后。那家伙见眼前站着个嫩生生的女子,身上又没件值钱的东西,便将眼珠一转,嘻嘻一阵淫笑,油腔滑调说:“瞧你这打扮,也不像有钱的。这不要紧,只要将你那宝贝给我快活快活,在这山野里做个露水夫妻,我这里倒送你二两银子也罢。”一枝故作秋波一闪,侧过脸去,低头不语。那小子一见,魂飞天外,以为唾手可得,全身都酥了。自从在这鬼谷剪径以来,得了不少银钱货物,却从未见过独身女子。自己也是二十六七岁的汉子,早就熬煞不住了,难得今天这么个机会。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他将鬼头刀往地下一丢,解下腰间那沉甸甸的包袱,撩开棉袄,露出那毛茸茸的胸膛,上前几步,一手拉着一枝的胳膊,另一手便向她胸前那高高耸起的地方摸去,说时迟那时快,不待他的鬼爪子挨近,柳一枝故作扭捏,一个侧转身,左弓步,右冲拳打去。那家伙未及提防,正中下颌,仰面朝天倒在地下。旋即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摆出架式,发一声喊,对住一枝脸部猛地迎面打来,欺她不过是一个初通拳脚的闺门女子,欲一招而置她于死地。一枝侧身避过拳锋,就势着力一掌,砍在其后脖子上。那小子被劈得向前一个踉跄。姑娘乘其立足未稳,继而重重地一快速撩阴腿,把那小子踢出一丈多远,摔得鼻青脸肿,半天才翻转身来。柳一枝伸出尖尖,挑起地上的鬼头刀,抛给那小子。那家伙慌忙接住。一枝手握剑柄,等着他刀剑相搏。不料那家伙双手一拱,说声“甘拜下风”,掉头跑了。望着他的背影,一枝吐了一口唾沫骂道:“窝囊废,滚你娘的。”转身拾起丢在地上的包袱一看,里面是白花花的银钱。她急忙唤他,却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转而一想,莫不是鬼使神差,叫他给我送盘缠来?随手往肩头一搭,踏着弯曲的古道朝前赶路。心中惬意,一边走一边哼着洞庭渔歌,直奔那深草丛中走去。她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虽然魑魅魍魉比比皆是,可也奈何她不得。赃官、盗贼,一个个都败在她手下,一关关就这么闯过来了,有什么可怕?心里这么一想,胆子也就更大,步子迈得更宽。行不到半里,突然,隐隐听到哭声。立住脚,仔细一听,果然不错,哭声就来自附近那茅草中,真叫人毛骨悚然。这鬼谷真是名不虚传,怪事不断发生。柳一枝大着胆子随着哭声走去,见一个中年男人,反绑手脚,被抛在那茅草之中。柳一枝走过去替他解了绳索,扶将起来,问他哪里人氏,为何落到这步田地。那人慢慢止住哭泣,睁开眼望着柳一枝,突然惊叫:“一枝,我找得你好苦呀?”
柳一枝仔细一看,原来是巴陵县里卖甜酒的余六,他不在县里卖甜酒,却为何来到这里?这事还得从头讲起
余六那甜酒担子虽是小本买卖,不起眼的买卖,只因他为人忠厚,乐善好施,巴陵街上老幼皆喜欢与他交往,小买卖做得越来越红火。近日来跛脚王有苟天天从那大牢里出出进进,忙得满头大汗,每夜都吩咐余六给他送一碗甜洒。有时丢一两个穿眼钱,有时便吃了白。余六是个随和人,也多少知道王有苟的来头,要在巴陵这块地面上落脚谋生,惹他不得,不仅不收钱,有时还奉承他几句。
一日,王有苟又来喝甜酒,余六放了满满一匙糖,笑呵呵问:“王哥,您这几天忙什么?王有苟一时兴奋,看看左右无人,便说:“抓了个吴敏树,县太爷问他要一样东西。这小子一身傲骨,死活不开口,把老子累了个臭死。”余六一听,暗暗吃了一惊,赶忙又冲了一个鸡蛋,多撒了些胡椒,送到王有苟鼻子底下,轻轻地问:“可是荣家湾的吴秀才吗?”王有苟回答:“正是。”跛子喝完了甜酒蛋,伸手往口袋里掏钱,余六连忙摆手:“您老看得起便常喝,我脸上光彩。”这么一说,那掏钱的手便从衣带里空着缩了回来,嘴里却说:“这怎么好意思?”余六说:“不妨事,请多关照。”停了停又说:“从前吴秀才在县学读书,是我家包的伙食,常得他的好处。如今落难,我想去看一看,顺便劝几句。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有什么宝贝舍不得?拿出来算了。何苦受此牢狱之灾。不知也可以吗?”王有苟吃了甜酒冲蛋,正在兴头上,便说:“余六,我看你是个糍粑心,好吧,我给牢上说一声,想去你就去一趟,劝他几句。交了出来他免得受苦,我也销了差。”余六连忙称是。王有苟把他带到牢门口,对那守门的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余六得了允许,回家杀了一只鸡,买了一些人参桂圆,一并香喷喷地蒸了,送进牢去。吴秀才见余六这般情义,感激不尽。余六问起王有苟所说之事,吴敏树才将雕屏一案对他说了。余六也记起他帮梁上飞、柳一枝劫牢救出柳河东的事来。因而问:“你有什么事托我办吗?”敏树想了想说:“代我到湖北走一趟,看看一枝到达她姑妈家没有。我总放心不下。”余六点头答应。吴秀才贴着他的耳朵说了地址姓名,余六又问:“可要她来救你?”敏树说:“千万不可。我的事只有澄清是非,揭穿奸邪,方可昭雪。”
余六受了敏树的重托,将做买卖的本钱全部拿来做了盘缠,搭乘一艘上四川的货船,三日便到秭归。按照秀才所说的地址,找着了一枝的姑妈。一打听,却不曾见柳氏女归来。一家人闻说柳河东遭此大祸,不免痛哭流泪。如今一枝又无下落,如何心安?余六歇了一宿,匆匆告辞。柳姑妈又赠了他许多银钱,再三拜托,务必寻到柳一枝。余六离了秭归,从旱路沿江而上,不料走到鬼谷,遇上刚才那强贼,抢去了银钱,还险些丧了性命。
柳一枝见救出的竟是余六,心里好欢喜。听他将一路经过说了出来,才从肩上解下刚才捡来的包袱。余六一看,果然是自己的,该不退财,柳一枝打的那小子,正是抢劫余六的恶棍。
一枝闻得秀才下牢,急不可耐,立即要回巴陵救敏树。余六再三说清秀才的本意,柳一枝哪里肯听。“既然他为我父女遭此大祸,我岂能袖手旁观?姑妈家不去了。”此志已决,无论余六怎样劝说也是无用。于是,两人急匆匆往回赶路。走出鬼谷,已是点灯时分,又走了七八里路,才到瞎老太太门前,满天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柳一枝只好上前敲门。那老妈子眼睛虽然看不见,耳朵却特别灵,听声音便知是恩人到了,连忙开门将二人让进屋里,烧水熬汤,家里还有一酒盅米,熬了一钵稀饭端来与二人充饥。一枝也不客气,咕噜噜喝了,老太太开了东边房门对一枝说:“小哥儿,这是我儿子的住房,不成体统。他不在家,你就委屈一夜吧。”一枝谢了,闩了门倒头便睡。余六抱了一些柴草,就在那灶弯里躺下。安歇停当,老太太自回房去。约摸睡到三更时分,忽听得大门打得咚咚响,一个粗门大嗓喊着:“开门,娘老子,快给老子开门!”瞎眼婆婆摸摸索索爬起来,开了门。进来的正是老太太的儿子,醉醺醺闯了进来,直往自己房门口走去。老太太忙说:“儿呀,家里来客了,你就在堂屋里坐坐,反正快要天亮了。”
“来客,他妈的什么客?给我轰出去!自己还填肚子不饱,来什么客。”瞎眼婆婆慌了神,扯了个谎说:“这是从你姐夫那里来的一位小将军。”不说姐夫也罢,一说姐夫,那混小子跳将起来。“老子正要找他算账,去年把哥哥接了去,至今没见个穿眼钱回来。他妈的什么鸟姐夫,入了老子的姐姐,拐了老子的哥哥,丢下个瞎眼娘老子,叫老子一个人来养!这回我看他带了多少银子来!”那小子说罢,怒冲冲一脚踢开房门,闯了进去。瞎眼婆婆慌了手脚,跌跌撞撞进房阻拦,可已经来不及了。那家伙几歩窜到床前,左手撩开蚊帐,右手一把将被窝一揭。床上空空无人。正觉疑惑,忽然一只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那小子猛地回过头一看,只吓得眼睁睁说不出话来。哪里是什么小将军?偏偏是在鬼谷中被自己拦路抢劫,反而讨了她一顿打的黄花姑娘。柳一枝也不答话,两个手指只在他那肩胛上轻轻一按,顿叫他半边麻木,双膝跪下求烧。恰在这时,余六也走进房来,那家伙一见,以为这两人串通,到家中寻他报仇来了,心想:“这下子小命玩完了。”于是,脑壳像鸡啄米似的,一连磕了二十四个响头,苦苦哀求:“我家有老母,双目失明,无人奉养,求英雄宽恕……”一枝见他这副模样,觉得又可笑,又可恶,因而训斥道:“你这小子不务正业,不守本分,谋财害命,奸淫抢掠,本应拿你到官府治罪。念你家有老母,无人照应,便宜了你这一次。我在这一带常来常往,下次遇着,定斩了你的手脚。”那小子连说不敢。一枝又说:“上山可以打柴,下河可以捕鱼,为什么不去挣碗干净饭吃?乌鸦尚有反哺之义,你就忍心让你这老娘出外乞讨?这一带到处是悬崖峭壁,河渠沟壑。一不小心,岂不要送了老人家的性命?”老太太见这小哥说得头头是道,心里欢喜,插话说:“今天若不是这位小哥搭救,早跌死在奈何桥下了。”那小子听说,一面拜谢一枝救命之恩,一面对娘说:“娘,她不……”“不”字未出口,柳一枝将眼一瞪,接了话茬:“我不多说,这道理你自然明白。”那小子望着这位挎剑的女侠士,迷惑不解,只是顺着她的意思连连点头。此时,东方吐出了鱼肚白,天已渐亮。一枝叫余六解开包裹,扣除二人的路费,余下的钱全部留给老太太。老婆婆母子二人连连作揖打躬,感谢不尽。这时老母亲忽然拉着一枝的手说:“小哥是个志诚君子,我有一事相托,不知可否?”一枝满口答应,请老妈妈快讲。老太太说:“我有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己未年闹兵荒,女儿失散,下落不明,丈夫被抓去当兵,战死荆州。我哭瞎了双眼好不容易拉扯大两个儿子。前年忽然来了一个差人,说是我女儿做了岳州州同郑知的太太,给了些银钱,将我的大儿子接了去。至今两年音信全无。我那大儿子姓童名化,二十八岁,现在不知是死是活,放心不下。二位如往岳州,千万帮我打听一下。如若见到他本人,要他无论如何回来见我一面。”
真是冤家路窄,害得柳一枝落到这步田地的,正是这瞎老太太的儿子。早知如此,柳一枝没有将她推下悬崖摔死,就算是客气的了。望着眼前这个瞎老太婆,想起惨死的父亲,柳一枝恨不得一剑捅她个对心穿。可是,这一切横祸又能归罪于她吗?女儿在州同府里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儿子在知县衙门作威作福,做官当老爷。她却在这鬼地方求乞无路,低三下四,还难得温饱。不也是一个可怜人吗? 一枝将拔出了半截的宝剑又推了进去,眼珠一转说道:“听说你儿子在巴陵做了官,只怕早把你忘了。若要我托信,只怕口说无凭,见他不到。”老妈妈听说,回房从箱底里翻出一只红兜肚来,交与柳一枝道:“这是他儿时的贴身衣物。我尺长身子,寸长脚板抚育他成人,连娘老子都不管了,他还能为民做主?就是做了官,只怕也是个昏官。”一枝闻言大为感动,深施一礼说:“您老多多保重,此信一定带到。”说罢与余六大步走了。
甜酒郎细语扁舟定巧计
胖和尚大雄宝殿设机关
柳一枝与余六二人在酆都城外码头上了一只小船,顺流而下。船舱中余六又劝一枝:“此一番没了梁大哥,你一人单枪匹马,如何救得吴秀才出来?即便救得他出来,落了个畏罪潜逃,不说秀才的前程没了,眼下叫他逃往何方?家中老母谁来照应?劫牢之事,万万不可……”一番话说得柳一枝口呆,无言以对,然而父仇未报,丈夫在押,这天大的冤枉怎能善罢甘休?余六又说:“前些日岳阳城里纷纷传说,君山草庐中刘老斋公被刺,祖传御书被盗,其弟怀德和尚下山报仇。可见这其中必有原因,莫不是借刀杀人?”
“啊!”此时,柳一枝方才明白胖和尚气势汹汹喊“还我御书!还我兄弟!”这两句话的来由,因而果断地说:“要救吴秀才,先上慈化寺。”余六点头称是,“只有找到刘怀德,顺藤摸瓜,弄清其中的关节,方可澄清是非,揭露奸邪,再请吴秀才出谋划策,想那万全之计。”一枝觉得很有道理。两人又周密地商量了一番,不觉轻舟已过万重山,数日之后,便到了城陵矶。
两人登岸,匆匆分手,余六自回巴陵县,运动衙门,保护秀才不提。却说柳一枝,当夜绕过巴陵县,取道通城,翻幕阜山,过浏阳河,离湖南,入江西,直奔慈化寺而去。
这慈化寺虽算不得天下名刹,却是江西一大庙堂。百来僧众,练拳弄棍,颇有少林之风。仗着山势险要,处处设有暗道机关。做和尚的多半是那些前朝遗孤,破罐子破摔,有哪位吃了豹子胆,若去碰他一碰,好比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柳一枝未进慈化寺,先见这山势险要,远远望去,古木参天,顽石嵯峨,道路崎岖,雨雾迷蒙,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心想,我若这么直挺挺进去,只怕会被那一伙秃头活剥生吞了。不如先摸熟门路,待夜静更深翻墙进去,拿住那胖和尚,问个水落石出。便在那山下大路边上,号了一间店铺,放了包裹,藏了佩剑,借一只箭竹篮,说是上山采蘑菇去。踏着那登天石级,直到山门之外,抬头一望,只见铁门紧闭,围墙高筑,香火冷落,杀气腾腾,山门两边却挂着一副心平气和的对子:
悟来大道无多事
勘破禅机总是空
柳一枝绕着围墙,留心查看,要寻找一处入墙的地方。哪晓得这慈化寺和尚甚有心计,不仅围墙高筑,便是那盖墙的铁瓦也非同一般。筑造时,上面密密麻麻加了锋利的尖刺,你就是飞得上去,也站不住脚。加之柳一枝轻功并不到家,要过围墙真是异想天开。
一枝慢慢观看,看来看去倒是瞄着了去处。就在那寺庙后面的山崖上,长着一棵大樟树,粗如圆桌,树干倒悬,枝叶直伸到寺庙顶上,俨然一把大凉伞盖住慈化寺,人称乌云盖顶,也是这庙堂的一大景致。
一枝心想,若从树干上爬过去,跳进院里,岂不轻快。于是悄悄爬到悬崖上,顺着树干望去,好家伙!一条水桶般粗大的蟒蛇盘绕在樟树上,脑袋朝着山门,懒洋洋睡着了一样。一枝轻轻走上前,想看个究竟。手还没挨着树皮,那蛇头猛地掉转来,张开血盆大口,鼓起铜铃眼睛,吓得她慌忙逃走。一路走一路想,眼下已经是十冬腊月,蛇入冬眠,哪来的巨蟒?都说慈化寺和尚佛法无边,或许是什么障眼法在作祟?于是,回转身又奔那棵大樟树走来,再看那巨蟒,依然安稳地在那儿睡懒觉。一枝走近樟树,那蛇头如前一样掉转来。一枝退后几步,那蛇头又转回去。她好像悟出了什么道理,反反复复,来回走动。那蛇头也同样前前后后掉来掉去。柳一枝有了几分把握,从地上拾起一个小石子,对准巨蟒身上砸去,只听得当的一声响,她全明白了,既非真蟒,也不是什么法术,乃是一具瓷器。江西景德镇乃是天下第一瓷都,确能精制出这种活灵活现的巨蟒。据说造蛇能行,造狮能吼,造牛能抵,造马能奔。爹爹也曾说过,若遇此类器械,要谨防暗箭。一枝细细往树蔸下査看一番,才发现地上有一块方砖,踩着方砖便牵动机关,巨蟒转头。再往那树上细看时,三尺之外有一节树皮变色,肯定是暗箭机关,人若爬上去,行到三尺,触动机关,暗箭齐发,必然身死,看得准,一枝心中默默说:“今夜看我闯古刹!”便兴冲冲下山去了。
回到店里,要了许多酒肉,美美地吃了一顿。一觉睡到二更,起来穿了夜行衣,取了宝剑,直奔慈化寺后山崖上。借着微弱的星光,摸到了樟树上那暗箭机关,轻轻压上一块石头,绕上一根绳子,人躲在树干下,用劲一勒,果然巨蟒张口,嗖嗖嗖一阵乱箭飞出。
柳一枝破了头道机关,翻身上树。钻到那枝叶间,看准屋脊,轻轻落了下去,爬到飞檐之上。一个倒挂金钩,翻了下去。想不到挨着那屋角上的铁马,“叮当”一声响,一枝吓了一跳。沉住气,看看院里没有动静,才摸着那大理石柱滑到地上。抬眼一看,乃是大雄宝殿,香烟袅袅,烛光摇曳,佛子合掌端坐中央,四大天王两厢侍立。不及细看,便悄悄地在那黑影里躲来闪去,出了大雄殿,绕过藏经阁,进了禅房。一间间窥视,见一个个和尚呼呼入睡,都是光头,分不清哪个是刘怀德。正在这时,忽见西北角上亮光一闪,屋里有说话之声,她便轻轻地走了过去。正要往那窗纸上伸舌头,忽听得一个低沉粗厚的嗓门道:“徒儿,与咱家把门打开。”
那小徒儿问:“打开干什么?”
“接客!”
“这半夜三更哪来的客人?”
“天上来的!”
“天……天上?”
“你这耳朵长着招风的呀?铁马报信,贵客临门,给我快开门迎接。”
那小徒儿还没明白过来,只听得“啪”的一声响,那房门猛地开了,自房中射出一道亮光来。柳一枝躲闪不及,索性跨了进去,倏地拔出宝剑,对准那禅床上和衣侧卧的一堆肥肉逼去,喝道:“秃头,我柳氏父女,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什么你要下毒手,害我爹爹性命?是受何人挑唆?哪个指使?你到底得了多少好处?一一说来,说得明白,便饶你不死,若不然,姑奶奶今日特来取你心肝。”
胖和尚哈哈大笑:“你这个毛丫头,想是送肉上砧喽。”
柳一枝听罢大怒:“那一夜,爹爹见你无力还手,讲的是武林之德,不打死老虎,饶你性命。到如今想你也将养得差不多了,正好杀了包饺子。”说罢,一剑刺去。那和尚并不还手,只一个滚翻,向壁而睡。禅床特宽,宝剑碰他不着。柳一枝纵身跳上去,谁知双脚尚未站稳,只听得啪的一声,床板跌落,床架子四分五裂,那和尚却无影无踪了。她正在房里寻找,听得院子里火光闪耀,人声鼎沸,胖和尚在屋外高喊:“出来吧,床上只能睡,这里才好动手哩!”
柳一枝闻声冲进门去,瞪眼―看,刘怀德正在僧徒簇拥之中,望着一枝呵呵笑:“你这毛丫头,乳臭未干,也想来慈化寺逞能?我不打你,先叫几个小徒儿让你见识见识,谁给我上?”话未落音,跳出一个圆脑壳、大眼睛、胖墩墩的小和尚来,朝柳一枝一笑说:“师父,我可要还俗了。”一枝气冲冲举剑便砍,那小僧抡一条齐眉短棒相迎。一来一往,这边如雪花盖顶,那边似绵里藏针,好不精彩。战到二十余回合后,柳一枝一声喊,一个侧身卧鱼,旋即自下而上一个翻身撩剑。那小和尚缩手不及,将条细叶仇树短棒削为两截,顿时大惊,转身欲溜。柳一枝厉声喝道:“你给我回来。”说罢将剑一抛,一侧身落入鞘里,挥拳与他再战。小和尚已是心慌意乱,哪是一枝对手。一枝心想:“头一个不打他个落花流水,那帮秃驴便不知我的厉害。”于是一鼓作气,使出那脚上绝招:“扯扁担”、“鬼拉钻”、捺、打、勾、挂十路弹腿,踢得他翻来滚去,无立足之地,哪还有还手之机。众和尚无不惊诧,看看那小子只有出气,少了进气,一枝才住了脚,双手一拱问:“哪位请?”霎时,托地跳出五个光头,五把宝剑,寒光闪闪,站稳桩门,拉了架式。一枝“噗”地一笑:“下去得了,我还以为你们有什么大不了的本事。你们玩的什么猿猴剑、龙行剑、乾坤剑、梅花剑、八卦剑,出步连环剑,这些套路只能到街头巷尾去卖艺,要和我交手还差得远呢。”这一点,果真点中了要害,那五个和尚恼羞成怒,齐声大吼,五口剑化作五团白光,朝着柳一枝自四面八方滚来。这小女子却是不慌不忙,剑术是她的看家本领,手腕一转,如道道闪电,搅得五个和尚眼花缭乱,近前不得。柳一枝一边杀一边寻思:这个刘怀德,专叫些小厮来斗我,肯定是伤未痊愈,不敢接战,我今天偏死活缠住你,看你还有何能耐。想到这,乘着那五人杀得昏头昏脑之时,忽然将剑一收,摇身从人缝里闪了出去,那几个小子还未明白,自家五口剑绞到一团,大打起来。
柳一枝闪出五人包围圈,举剑直奔胖和尚。刘怀德慌忙解下九节鞭,且战且走。一枝以为胜利在望,死死咬住不放。胖和尚退入大雄殿,柳一枝跟入大雄殿;胖和尚退入观音堂,柳一枝也追入观音堂。武艺愈战愈高,胆子也越打越大。胖和尚退到观音大士前面,背靠莲花宝座,立住不动。柳一枝蹿上去劈头一剑,和尚闪身躲过,随手当头一鞭打来。柳一枝拿剑去挡,鞭落剑上,感觉有千钧力量,心头一惊。就在这时,和尚脚一顿,只听得“嗞……”一阵响,一枝脚下石板裂开,站立不稳,“啪!”一声响跌入一口黑森森的井中。这井有丈余深,三尺见方,四壁溜光,就有上等轻功也难爬出去。胖和尚站在井口,弯着腰俯视井底,呵呵笑道:“这下你知道老僧的厉害了吗?”笑声未落,突然自那观音大士头顶上飞下一个人来,双脚对准胖和尚的背脊用力一蹬,将他蹬下井去。柳一枝在下面看得清清楚楚,伸手一把将那和尚揪住。胖和尚迅速还击,恰在这时,那条汉子也轻轻落下井来,三人在三尺井底挤在—起,扭作一团,管你是少林功夫,武当正宗也施展不开了。扭打了许久,两个人将胖和尚紧紧抓住,反剪了手脚,解下腰带紧紧捆了。柳一枝松了口气,借着那观音堂上射下来的微微烛光,对着这位突然出现的汉子一望,不觉大吃一惊,惊得张口说不出话来,许久才说了个“你”。你道这“你”是谁,原来是好汉梁上飞。一枝这才明白,天井里抛下三须钩,扎伤胖和尚的果然是他;洞庭湖中,冰水里救她性命的也是他;茅草街偷南瓜的又是他;阎王殿掷鸡蛋的还是他。她不顾一切,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肩膀,忘情地喊着:“梁大哥,你到底是人是鬼?!”梁上飞从从容容,将中镖身亡,遇老仙医东方甫搭救,伤愈之后,如何寻她,又如何暗中保护她,一路一节说了出来。柳一枝大为感动,望着眼前这害人的和尚更加愤恨,三尺龙泉,直逼胸口,咬牙切齿地问:“你为何要害我父亲?受谁指使?”和尚冷笑道:“你有父女之爱,我有手足之情,你父女杀我兄弟,盗去祖传御书,我为的是报仇雪恨。”
一枝说:“我父女自离巴陵县城,流落到吴家,从未出门,你听何人挑唆?”
和尚说:“祖传御书就挂在秀才书斋里,我亲眼所见。”
“御书乃跛脚道人所赠,并非盗窃而来。”
“啊呀!”听说跛脚道人,和尚大惊,给他带路往荣家湾的正是此人,莫非真的上当了?
“今天我不杀你,待我到巴陵县衙拿了跛脚王有苟,道出元凶,再来找你算账。”一枝说罢,给和尚松了绑。胖和尚得了性命,按动机关,送柳一枝梁上飞出了慈化寺,寻那跛脚道人去了。
大老爷屈膝拜慈母
小妖精折腰认干亲
离了慈化寺,山路上,月色中,柳一枝拉着梁上飞呆呆地望着,几个月来的思念,少女的一片痴情,全融化在这目光之中。若不是自己跟秀才拜过了堂,成了有夫之妇,她真想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紧紧地搂着他,与他化成一洼水,融成一堆泥,可一想到牢中的秀才,不得不松开手,羞涩地低下头来。这个苦命的姑娘,有幸得到两个男子的厚爱,一个文才出众,一个武艺超群。为了她,一个舍得性命,一个愿坐大牢。梁兄义重,秀才心诚。这两个好人,叫她弃不了又得不到,本来已是伤心人,如今又添伤心事。梁上飞明白她的心意,轻声催促说:“走吧,吴秀才还在牢里呢,救人要紧。”
为了行走方便,梁上飞弄了一套男装与柳一枝换了。只见她:头扎鱼白沔阳巾,脚穿双鼻大头干湿鞋,毛蓝裤襟,藏青扎脚,束一条黑纱板带,提一根桑木扁担。这真是一变二变,原身不现,三变四变,一个十分英俊的卖鱼郎出现。两人勿匆离了江西山地,一路急急直奔洞庭水乡。五日路程只走了三天,便到岳洲城外。过梅溪,绕汴河,经城隍庙,走上吊桥,进得城门。一路上碰到多少街坊邻里,谁也未看出这位标致的鱼郎竟是往日的柳妹。两人在鱼巷子寻着了甜酒余六,忙问秀才吉凶。余六说:“王有苟那家伙,只怕吃了我担把甜酒,吴老太太又托人寄了不少银钱来,大牢上下都打点过了,至今还不曾为难他。”一枝说:“这样就好,如今只要拿住王有苟,问出杀害刘斋公的凶手,査清后台,这场官司就好打了。”
梁上飞道:“打什么鸟官司,摸清实情,救出秀才,该杀的杀他个落花流水就是了。”
余六摇摇头说:“王有苟非比童化,乃亡命之徒,诡计多端,即便拿住他也未必说真话。这一着棋还得细细思索。”
余六言罢,三人沉默许久。梁上飞忽然眼睛一亮,手拍大腿一声喊:“有了!”两人齐问:“有了什么?”梁上飞接着说:“二位既然认得童化的老娘,何不深入虎穴,或许能探得其中奥妙。”两人听了都说有理。当晚无话,甜酒哥便将家中收拾一番,开了个临时铺让一枝睡了,自己与梁上飞滚到一堆。待到天明,柳一枝依然男子打扮,挎上宝剑,披了件棉袍,直奔县衙而来。到了朱漆门外,对着那当差的大模大样说:“报与你家老爷知道,就说他老娘带信来了。”那位看门的斜了一眼,将手一伸:
“拿来!”
“什么?”
“信!”
柳一枝仰头一个哈哈:“岂不闻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你那手只怕拿它不动。”看门的眼一斜脖子一歪,一声冷笑道:“给我滚一边去,老太太才进门,你又带什么书信?!”
一枝心里一惊。这更巧了,若是她那小儿子同来,我岂不要当场出丑?故而问:“我与老爷的弟弟乃八拜之交,正好会友。”
“小的没来,你不用去了。”
“小的没来?”一枝心里有了底,接着说:“兄弟没来,更应该给老太太请安去。”
“你先给门神爷请个安吧。”说罢,一只大手掌横在一枝眼前,这叫“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一枝淡淡一笑,伸出手指,将那手掌只一捏,痛得他嗷嗷直叫。
“你报还是不报?”
“报,报……”“报”声未断,屁滚尿流而去。
却说瞎眼婆婆,那一日送走了一枝二人,母子俩得了她所赠的钱财,正是叫花子捡了银子没处放,喜得合不拢笑口。偏偏这时进来两名公差,将那小子咔嚓一下,用铁锁铐了。说他在鬼谷之中拦路抢劫,危害商旅,现在酆都县已行文捕捉。母子无奈,此时后悔莫及。小儿子又走了,瞎眼婆无依无靠,无可奈何,敲着打狗棍,到巴陵县来找童化、童玉。早有王有苟探知此事,立即报与老爷知道。童化一听大惊,赶忙命人悄悄将那讨米的老娘从后门接进府中,并速速报与妹妹、妹夫。郑知夫妇闻得老母驾到,也只好硬着头皮来给叫花婆请安。做女儿的心细,忙将那丝绸棉布做了些衣服给老太太换了。一家人欢欢喜喜围炉向火,摆酒设宴。正吃得热闹,忽然门子来报:有人求见。童化鸡骨头正卡在喉咙里,呜里哇啦喝道:“我说你脑壳里装的是糨糊吗?没见老爷正饮团圆酒?”守门人答道:“我已说了,他非见不可,说是老太太让他捎信来的。”
“胡说八道,老太太不坐在这儿嘛!”童化话未落音,老婆慌忙问:“慢,那人多大年纪?”
“二十来岁。”
“哪里人氏?”
“湖北口音,清脆响亮。”
“快,请他进来!”看门人正不知如何是好,愣在那里呆头呆脑的。老太太说:“正是我的救命恩人来了。”童化这才说:“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打开中门迎接。”说罢,正要起身,只听得一个清脆响亮的声音高叫:“我这人不请自来了。”老太太一听这声音,满脸的皱纹都笑开了,双手向前乱摸,口里喃喃念道:“阿弥陀佛,救命恩人。拜,你们通通替我下拜。”柳一枝正要上前谦让几句,一想这乃一班鱼肉百姓的家伙,今日能叫他们在我面前老老实实跪下,好不惬意。因而淡淡一笑,背手而立。这时,郑知站起身只说了个“请”字,又言:“本当大礼相迎,无奈朝服在身,多有不便。”童化也乘机下台:“是啊,是啊,这袍子碍手碍脚不好拜。”老太太一听,气得打哆嗦,对着他们噼里啪啦连珠炮似的,将奈何桥失足,壮士救命,夜宿赠银,一一说了出来。末了说:“你们不拜我拜!”摸着桌,扶着椅,上前几步便要下跪。柳一枝连忙上前扶住说:“老妈妈,区区小事不足挂齿。”郑知、童化不知所措。就在这时州同老爷身后转出一个人来。娇滴滴一声唤:“妈,女儿代娘亲拜了。”说罢,玉手勾搭着往腰眼里一塞,倒春山,折杨柳,双膝一软,扑通跪在地上,好像患了心绞痛。一枝一看就知道,这便是楚楼妓女七夫人。瞧着她,心里就像吃了生猪油拌泥鳅,本不想理她,可她赖着不起来,只得上前去扶。那妖精乘机双手往柳一枝胳膊上一搭,身子朝前一倾,粉脸儿差点擦在一枝脸上。那眉眼儿流星似的忽闪,那酒窝儿笑得又深又圆,红晕漫上香腮,乌云半遮羞脸,轻佻佻一转身,玉手在一枝手臂上暗暗捏了一下。这真是蚊子叮菩萨──认错人了。
郑夫人拜过了娘亲的恩人,大家入席。郑知开言道:“今日合家团聚,可巧又来了小恩公,真是千里有缘。不知英雄贵姓?”
“姓杨,小名三叶,杨三叶便是。”
“此次到岳州是专程来还是路过?”
一枝哈哈一笑:“三叶从小没了双亲,被五台山智能法师收为徒弟,学了几年功夫。我这人生性放荡,不受羁绊,于是辞了师父,云游天下,访益友,拜名师,闻说巴陵县有个柳河东,父女俩武艺高强,慕名而来,没料到此人已败在怀德和尚手里,早已作古。其实那胖和尚也没什么真本事,不过会些邪门歪道,去年三月就较量过了。唉!巴陵县里无能人啊!”停了停又说,“上个月在酆都受了老夫人重托,不敢有违,故闯门而入,见谅见谅。”
众人一听,惊得目瞪口呆。这家伙小小年纪竟有这么大的本事?七夫人更是喜欢,忙问:
“壮士,你有多大年纪啦?”
“今年十九春。”
“哎哟,我们正好同年。”七夫人真像是江湖郎中卖的狗皮膏药,一下就巴上了。童化不解,因问:“妹妹,我记得去年你就做二十大寿了,今年怎么又小了一岁?真是越活越年轻。”七夫人听了嘴一噘,满脸通红,狠狼地瞪了童化一眼。一枝看在眼里,心想,只要在这妖精身上下点功夫,不愁大功不成。于是,对着童玉微微一笑说:“不必争了,二位大人若不嫌弃,我就认夫人做个干姐姐吧。”童玉一听正中下怀,一把拖住一枝说:“先拜了干娘再拜我。”一枝顺水推舟,朝着瞎婆婆拜了四拜,把那老妈子嘴巴笑得撮箕大。童玉早已心猿意马,全身痒痒了。童化见这后生年少英俊,伶牙俐齿,一身好功夫,心想若是将他留在身边,那就威风了。于是趁热打铁,好话说了几皮箩,苦苦要将柳一枝留下来。一枝起初推托不从,后来童母童玉郑知一齐来劝,她才勉强答应,只是有个条件。
七夫人偷情入圈套
王班头讨令陷绝境
你猜是个什么条件?原来要的是“自由出入,不受限制”。
童化满口答应,随即命人收拾后花园里“梦乔书斋”给“杨三叶”歇息。却说这梦乔书斋背靠假山,面临清池。池边一座古墓,由许多青石砌成。墓前松柏常青,墓后青竹吐翠。湖风吹来,翠竹摇尾,将那墓上青石板扫得光滑照人。这墓乃是三国名将周瑜的夫人小乔之墓。根据传说,夜深人静,推开书斋花窗,常见一美貌女子对着光洁如镜的青石低头化妆。夜色朦胧,似梦非梦,故而取名梦乔书斋。
书斋里住下个年轻轻的“杨三叶”,州同府怎坐得住意荡荡的七夫人?她心里就像装了只猫咪,那爪子抓动了五脏六腑,叫人坐立不安。自从离了勾栏,跟着郑知到了岳州,名义上从良,心里却是本性难移,况且那郑知年满五十,老气横秋,怎能如意?因此,“杨三叶”一进县衙,七夫人便天天往县衙里跑,嘴里说是看母亲,心里却是去看干弟。柳一枝也故意眉来眼去,把她挑逗得神魂颠倒。就这样阴阳怪气过了七八天,年关将近,衙门里忙忙碌碌也无人来管他们的闲事。唯有那跛脚道人,若即若离,时隐时现,实难捉摸。
一日,冬阳暖暖,寒风不吹,柳一枝脱了棉袍,一身短打扮,在小乔墓前平地舞起剑来。冷风飕飕,抖落数片黄叶;寒光闪闪,惊起几只乌鸦。忽见小乔墓后翠竹轻摇,猛闻得一股香风刺鼻。定睛看去,竹丛后藏着一位佳人。一枝故作不知,收住剑,学着那青年男子往那青石板上仰天一躺,眼望着天上的云彩,额角上渗出晶莹的汗珠。竹林后转出七夫人,手里捻着一方罗帕,嗲声嗲气地说:“看你那额上的汗,还不拿去擦擦。”一枝故意说:“我的手不能弄脏了干姐的手帕。”七夫人骂了一句:“懒鬼!”手早伸到一枝的脸上,借着擦汗的机会,玉指儿在她的脸上轻轻碰了两下。一枝故意将她的手推开说:“小心,让人看见了可不得了。”七夫人听她这么说,呼吸急促了,嗓音也变了,忧伤地说:“想死我了,你就……”一枝也故作唉声叹气地说:“我也一样,要不是有人盯紧着我,早就……”七夫人忙道:“胡说,老鬼根本管不着。”一枝道:“不是郑大人,而是那个跛子。万一让他看见,你我性命难保,还会误你哥哥前程。”七夫人一听气得咬牙切齿,恶狠狠地骂道:“人不知自丑,马不知面长,一个牢门禁子倒管起我的闲事来了。若不是我哥哥提拔他,还不知到哪州哪县讨米去了。”看看火点着了,柳一枝又来火上浇油:“谁不知道他是二位老爷面前的红人,仗的就是这点势。”七夫人鼻孔里哼了—声:“红人?我要他想清不清,想白不白。”说罢,气冲冲走了。
七夫人刚刚跨出园门,见粉墙转角处人影一晃。她赶上几步,厉声暍道:“谁?!”那人奔走不及,只得转过身来,皮笑肉不笑地一颠一跛走了过来。
“原来是你呀,怎么见着我就跑呀?”
“不不,我是奉了郑大人命来看……”
七夫人急急追问:“看什么?看我还是看他?!”逼得紧了,王有苟只得直说:“夫人,此人好生面熟。在哪见过呢?我又想不起来。我对童大人说了,他不理睬,我才对郑大人说。郑大人要我留心观察,不可大意。”七夫人心里的石头落下了,但又担心刚才的举动被他看见,心中寻思,这家伙一天到晚总是疑神疑鬼,有他在好事难成。想到此,将两片红唇凑到王有苟耳边说:“这小子的底细我已摸到了,今夜点灯时分到内房来,郑大人有吩咐。”王有苟一听,不由得喜上眉梢,老爷如此重用,前途不可估量。一脚高来一脚低,出了县衙,又寻余六喝甜酒去了。
诸位有所不知,郑知有个毛病,每天晚饭后便要到茅房便恭。由于平日饮酒过量,已是多年的痔疮,愈老愈严重,每次上茅房一蹲下便是半个时辰。点灯时分,郑知吃罢晚饭,撩袍端带上“殿”去了。王有苟尊七夫人的旨意,直奔内室听候郑老爷的密令。谁知走至卧房还不见大人的影子,只有微弱的灯光。正在犹豫,忽然一个软绵绵的声音从那象牙床上,绫罗帐里飘了出来:
“王有苟吗?”
“是我,夫人。”
“老爷有紧急公务不在府里了,留下一道手令,拿去吧。”
王有苟畏畏缩缩走近床前,痴痴呆呆地望着那绫罗帐不敢乱动。只见七夫人在那软乎乎的鸳鸯被里翻了个身,猫叫着说:“自己拿吧,就在这枕头上。”
王有苟鼓足勇气,撩开罗帐,伸手去枕头之上摸索。就在这一刹那,七夫人裸露着上身,那雪白的胳膊一下勾住王有苟的长颈,一张粉脸胡乱在跛子的面上擦呀,磨呀,亲呀。王有苟如陷泥沼,全身酥软,筋骨脱节,一下子瘫倒在鸳鸯被上。当他惊魂稍定,正满怀信心去迎接那场美妙的春梦时,女人突然大喊大叫起来:
“来人呀!救命呀!”
跛子一惊,心里一下子明白过来,正欲爬起,然而玉臂锁住鹅公颈,粉腿缠了只半脚,未曾挣脱。府中丫环使女、差役奴仆,一齐拥了进来,将王有苟拖的拖扯的扯,撕的撕打的打,口水就像落暴雨,劈头盖脑地吐来。碰巧郑老爷从茅房刚刚出来,尚未问明,七夫人便呼天号地,拿一把剪刀对着自己的喉咙硬要刺进去。众人上前好不容易夺去了剪刀,她拿起一条汗巾又要上吊,嘴里还骂道:“只要有这只没毛的兽在,叫我往后如何做人?”郑知急得团团转,一股醋意涌上心头,冲着王有苟恶狠狠地说:“押到柴房去!”七夫人闻说,双膝跪下说:“求老爷做主。”郑知连忙弯腰来扶,嘴里喃喃地说:“起来起来,就让他多活几个时辰吧。”
一顿脚踢拳打,王有苟已经是昏昏沉沉人事不知了,五花大绑捆了手脚,丢在柴房里冰凉的青砖上。犯了国法进牢房还有律典为凭,有生的希望。伤风败俗关柴房,乃家法处置,就凭郑知的兴趣了。只要七夫人不发善心,王有苟便是几个时辰的交关。既是她设下的圈套,又如何会发善心?王有苟衙门当差多年,深知郑知为人。这老鬼心狠手辣,想得到做得出,此一回是毛虫钻灶自该煨,必死无疑的了。悔只悔自己鬼迷了心窍,一世灵通却败在娘们手里。此时此地,也只好死老鼠凭猫拖了。
王有苟蜷缩在柴房里,颤颤惊惊。耳听得打过了三更,自以为离死期不远了,不知用绳勒还是沉湖?这些手续他清清楚楚,这叫做害人终害己。心里正胡思乱想,突然“啪”的一声,一片碎瓦打在他身旁的青砖上,江湖上叫“问路石”。王有苟轻轻“哎”一声,朝屋顶上望去,只见屋上掀了一个洞,一条黑影从洞中钻进,倏地飞下,轻轻落在地上。摸到王有苟身边,拔出短刀,割断绳索,将一条麻索塞到他手里。跛子管不得三七二十一,抓了那根救命索,双脚一夹,来个蛤蟆上树,爬上屋顶,钻了出去。那人一声不吭,跟在他后面爬出来,领着他踏着屋脊,翻过围墙,钻进一条小巷,左拐右拐,一口气跑过几条街,才停下喘息。王有苟这才想起,该仔细看看救他的是谁,可是,那位侠客面蒙黑纱,不肯露脸,口里念出四句警语:“君山案发,上司追紧,杀你灭口,千万小心。”说罢,转身不见了。王有苟细细思索着蒙面人的四句话,是呀,郑知、童化干的那许多坏事,他件件知晓,有的是他的主意,有的是他亲手办的,既然案发,自然容不得他这个活口,郑知才叫七夫人设下这个圈套,将我杀了。可见官场阴险,若不是侠客搭救,我这性命便交关了。郑知啊郑知,你们不让我说,老子偏要说,你叫我活不了,我又岂能容你安稳?
王有苟肚里正打官司,忽然一盏豆大的油灯照到他眼前,叫他吃了一惊:“噗哧”一口气吹灭了灯火。黑暗中一个声音问:“这不是王大哥吗?”跛子低声说:“老六,快送我出城。”此话刚出口, 又连忙改口道:“不,此刻只怕是四城封锁,出不去了。”余六急问:“出了什么事?”王有苟低声说:“此地不是说话之处。往日我吃了你不少甜酒,知道你为人忠厚。今日如肯救我,便是再生父母……”
“哎哟,讲那些做什么。我这人最见不得造孽啊,走吧,走吧。”说罢,担起酒挑子领着王有苟回到家中,往那屋顶下的破棚板塞了几把干草说:“没人来过,保险。”接着又煮了一碗甜酒冲蛋,让王有苟趁热喝下,压压惊魂,才疑惑不解地问:“王大哥是老爷的红人,难道犯了‘天条不成?”王有苟摇头叹息说:“越跑红,这碗饭越不干净,到如今自作自受。”余六无可奈何地说:“是呀,伴君如伴虎,倒不如卖甜酒自在,与旁人无干,卖得就卖,卖不得就不卖,你的钱在,我的货在。事到如今,信得过,你便对我直说了,能说情我去求人说情,要花钱我是脱衣当裤也给你凑个数。”几句话说得王有苟大为感动,一咬牙说:“兄弟,取文房四宝来,将我所作所为,前因后果,一一写了出来,你给我用心收藏好。万一我逃不脱,落入虎口,钦差大人将到,腊月二十三在岳阳楼三醉亭摆宴,待各位大人地方名流都到齐了,你与我设法交与钦差大人,告了他狗日的郑知、童化。”余六听了,连连点头说:“你大胆写吧,我一定交给他。”
三醉亭侠女戏群魔
葫芦谷和尚祭双灵
农历腊月二十三乃是过小年,传说这一天灶王爷上天向玉帝禀报凡人善恶。岳州府却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州官在岳阳楼三醉亭摆宴,与各级官吏、地方名流同乐。或许,这还是滕子京的遗风,是夜,岳阳楼灯烛辉煌,三醉亭酒菜溢香,高朋满座,名流如云。钦差大臣从广西督察平叛回京,路经巴陵。一来饱览洞庭风光,二来附庸风雅,与民同乐,让岳州增辉。今朝与往日筵席的不同之处,便在于人种杂了,脸色变了,蓝眼金发的传教士艾若斯坐了第二把太师椅。钦差与州同轮流为洋人把盏,童化与童玉尽情给神父献媚。―些读圣贤书的儒士,望着这几个宝贝在洋人面前出尽了洋相,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默默地喝着闷酒。另一些人却又争相在钦差大人面前献文卖武,作诗颂歌,挖空心思拍马屁。七夫人琵琶一曲拨动满座心弦,童知县学狗叫笑坏一堂嘉宾。正热闹着,七夫人走到钦差座前,飞了个媚眼嫣然一笑说:“大人,给您引荐一位少年英雄,武林名士,我的干弟杨三叶。”说着扭动腰肢,将柳一枝拉到座前道:“他呀,别看年纪轻轻,却是走遍九州访名师,打尽天下无敌手,就是那巴陵大盗柳氏父女在世也不是对手。现在请他为大人献一路太极剑以助酒兴。”钦差大人点点头,慢吞吞说:“好好,年少风流,身怀绝技,正好为国效力。”一枝上前深施一礼,谢过大人褒奖,至厅中站立,拔出剑来一亮相,众人“啊”一声,都为她的英俊所倾倒。只见她,头戴镀金宝珠童子英雄结,身着紫红排扣男儿演武装,脚踏粉底软鞋,腰缠滚龙丝带,豹皮扎脚,青铜护腕。气贯全身,力透剑锋,柔似蟠龙戏水,烈如猛虎出山,人与剑舞成一团,只见白光闪烁紫烟翻腾,众人皆惊,拍案叫绝。恰在这时一枝猛然收住,一拱手说道:“众位大人,舞剑乃习武之人本分,算不得什么。兄弟学得一套衍眼法,愿在席前献丑。”又是一阵喝彩。说罢,一个磨地旋风,摘去头上英雄结,还却闺中女儿身,立于堂前。众人大惊。忽然有人大喊:“巴陵大盗!柳一枝!”筵席大乱。郑知高喊:“与我拿下!”忽然嗖地一声响,三醉亭顶中央那雕花梁上飞下一个人来,不偏不倚刚刚落在钦差大臣座前,一口明晃晃的短刀对准老爷胸口。那汉子喝道:“谁要乱动,先拿他开刀。”钦差大臣吓得面如死灰,浑身哆嗦,嘴里结结巴巴说:“各位坐……坐……”“坐”字尚未说清,上牙和下牙咯咯咯咯地敲响了。为了保全钦差性命,谁也不敢乱动,规规矩矩坐了下来。亭外那一班守卫兵勇也只能干着急。郑知童化脸如白纸,惊吓了钦差也便是丢却了自己的前程,怨只怨这骚娘们惹来这么个灾星。再看那七夫人时,像一摊稀泥,倒在地上尿湿了下身。
柳一枝柳眉倒竖,凤眼圆睁,怒不可遏,气呼呼声朗朗说道:“钦差大人,并非民女有意为难您,实在是有冤难申,有家难返。前任知县吴宇之,盗了《岳阳楼记》雕屏,卖给洋人传教士艾若斯,借我爹的手艺伪造国宝,上瞒朝廷下欺百姓,为了杀人灭口,反诬我爹为匪,处斩市曹。在此危急之际,我等才劫了大牢救出爹爹,在洞庭湖上夺回雕屏,除了赃官。本希望物归原位,显耀中华。谁知郑知、童化一伙变本加厉,杀无辜假报功绩,害列公强夺御书,又将御书卖与洋人得了黄金,再来追逼雕屏,陷吴敏树下大牢,杀我父于荣家湾,截翻渔船,欲将我淹死在冰水里。我柳一枝大仇未报怎能瞑目?大人您身为大清朝臣,炎黄子孙,眼见这些贼子卖画求荣,贪赃枉法,四人被害,秀才被冤,能无动于衷吗?”钦差听了深表同情,向郑知、童化一伙追问道:“竟有这样的事?”郑知忙说:“大人不能听她胡言。”柳一枝从衣襟下拿出一张写满蝇头小字的纸,交与钦差说:“这是帮凶王有苟的供词。”钦差接过细细观看,又问:“人呢?”话未落音,只听得甜酒郎自亭外一声喊:“来啦。”拖着五花大绑的王有苟走进亭来,走到钦差面前。大人问:“这都是你所作所为吗?”
王有苟答:“都是郑、童二位老爷吩咐我干的。”
“你杀了刘载德?盗了御书?”
“杀了,盗了。”
“杀了柳河东性命?”
“是胖和尚干的,我带的路。”
“假冒柳公父女,被正法于城隍庙的那两个人呢?”
“是我抓来的。”
“嗯。”钦差沉吟许久,忽然宣布:“郑知、童化身为朝廷命官,残害百姓,盗卖国宝。来人哪!夺去顶戴花翎,罚二人青衣小帽,打扫岳阳楼一百天,候刑部査明再作处理。速速去牢里将吴秀才请来,让他们夫妻团聚。”话未落音,满座儒生齐呼:“大人英明果断!”
这时钦差指着王有苟说:“你这恶棍,助纣为虐,挑是拨非,教唆主子贪赃枉法。来人呀,将他打入死牢,元宵后处斩。”一声令下,衙役上前将他捆了,正要拖出去,只听一声喝:“慢,我胖和尚来了!”众护卫去挡,被他一掌推倒七八个,径直走到三醉亭中,一手揪住王有苟的衣襟,一手揪住他的头发,怒冲冲说:“官儿,你们别耍衍眼法,抓了又放。老子要兑现。”边说边使劲,只听得王有苟一声惨叫,一颗活生生的人头被他拧了下来捏在手中。吓得众人哇啦直叫。胖和尚一步步走到当官的面前,郑知、童化吓得扑通跪在地上,脑壳像舂米似的往地上乱碰。和尚望着钦差嘻嘻一笑说:“你也不是个好东西。”一句话吓得钦差大人扑通跪倒。和尚一见三位官老爷如此胆小,哈哈大笑,那笑声吓得屋上扬尘纷纷落下,那笑声吓得官儿们胆颤心惊。恰在这当儿,谁也没有留意艾若斯悄悄地溜到了三醉亭门口,正要往外跑,迎面碰上了刚刚从牢中放出来的吴敏树。秀才眼快,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带往里便拖,嘴里高声嚷道:“同胞们,罪魁祸首便是他!”“他”字尚未说完,艾若斯一转身从腰间拔出手枪。一枝眼快,纵身跃起一脚踢去,只听得“叭”的一声枪响,不左不右恰恰打在那清油吊灯之上。顿时一团漆黑,亭里大乱,你挤我撞一个个争相逃命。柳一枝、梁上飞、余六三人都不敢乱杀,怕伤无辜,只好护着吴敏树速速撤走。那胖和尚却不管三七二十一挥鞭乱打,刚刚杀出三醉亭,只听得吆喝阵阵,喊杀连天,岳阳门外自湖中杀进一支队伍来。胖和尚也不分青红皂白,迎上去便打。只听得有人喊:“就是他,孩儿们不要放走了和尚。”十几口朴刀似雪片一样向着秃头飞来。柳一枝见大势不好,赶来助战。一群人混战了几十回合,只杀得岳阳楼前鬼哭神嚎,洞庭湖里鱼急虾跳。忽然有一个声音高喊:“那边莫非是一枝姑娘吗?”柳一枝听了,收了剑猛扑过去急呼:“周大叔!”众位好汉这才住了手脚。周苍龙指着刘怀德骂道:“秃头,老子要报一鞭之仇。”和尚挺着肚子说:“任你打。”
原来铁篙周躲在荣家湾养好了伤,便回到聂市,召集了七龙八虎日夜操演,探听得腊月二十三州官设宴岳阳楼,他便领了人马来报仇雪恨。谁知好戏没赶上,倒险些错杀了自己人。等到再看那三醉亭时,已是人去楼空了。
冬日暖暖高悬中天,君山葫芦谷底香烟袅袅。刘怀德、周苍龙、柳一枝、梁上飞、余六、吴敏树、七龙八虎,设香案化纸钱,祭奠柳河东、刘载德二位屈死的鬼魂。大家悲悲切切,柳一枝更是泣不成声。刘怀德跪在灵前哭道:“我堂堂须眉,空有一身武艺,却无半点心计,上不能报国,下不能安民,屈死兄弟,杀害无辜,羞愧难言,唯以此血祭奠二公,方雪我耻。”说罢一刀剖腹而亡。众人抢救不及,吴敏树叹曰:“真刚烈汉子,我不如也。”
腊月二十五,吴敏树满腔悲愤,踏着霜剑,迎着风刀,孤零零一个人回到老家。老母亲见面第一句便是:“我的儿媳呢?”
柳一枝走了。掩埋了胖和尚之后,柳一枝对吴敏树一拱手说:“秀才,大清不清,官场腐败,我终不是安分之辈,不要连累你再受冤屈,我们还是分手吧。”说罢,跟着铁篙周走了。敏树满腹惆怅,无限悲伤。梁上飞、余六将他送了又送,直送到南靖港头。
“雕屏呢?”敏树问娘。娘说方尤厚藏好了,以后再说吧。从此,敏树消沉乱世,不入仕林。直至清朝覆亡之后,一九三三年修葺岳阳楼时,才将真雕屏献了出来,可吴秀才已是七十高龄了。(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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