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决定接近校长米拉达。梅兰在做出这个重大决定的一小时前,参加了学校周一下午的例会。例会宣布了本年度教师职称评定上报名单,会上米拉达作了长达一个半小时的讲话,神情十分严肃,不断用手拍打主席台,气势逼人,终让台下嗡嗡的议论声渐渐小了下去。学校每年的职称评定都有可能爆发一场战争,偌大一个中学,几百名教职工,职称数额就那么几个,僧多粥少,竞争之烈可想而知。特别是近年几次调资,级差越来越大,中职就比初职多出四五百元,高职就比中职多出四五百元,在工商业尚不发达的本市,每月能多出四五百元的工资,可是实打实的事情。不仅是钱,还有名誉,与自己学历和资历同一档次的人职称上去了,自己上不去,会被人家认为是你水平差,能力弱,不然就是你在单位“混”得不行。现在“混”得不行没有人同情理解你,就是亲友也会指责埋怨你,谁让你“混”得不行呢?而梅兰现在就处于这种境遇。与她学历和资历同一档次的人,差不多中职都评上了,而她落下了,她怎么能不气呢!此时米拉达越讲声音越大,越讲声调越高,最后竟站了起来,两只手幅度很大地做着手势,一副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的架势,直到散会,没有一个教师公开对他说半个“不”字。他用威严的神态看着几百人从会议厅的前门后门鱼贯而出。米拉达当然也知道,此时肯定有不少人在心里恶毒地诅咒他,这他就管不了了,背后想骂就让他骂去吧。
失败者往往都是失败以后才慢慢咀嚼出失败的原委,梅兰也是这样。梅兰为了能早日晋升中职,这几年是一心扑在工作上。大学毕业后,她分配在郊区中学教美术,调入这所中学时,美术教师无空缺位置,就安排她到学校图书馆。因不上课不好评职称,一个身体不好的美术老师每周匀出两节课让她上,但她的主要职责还是在图书馆。图书馆原有两名接近退休年龄的女教师,经常生病请假。梅兰每天早来晚走,很快让图书馆工作井井有条起来,她把原来乱得一塌糊涂的几堆教学杂志分门别类地整理出来,一针一线装订成册,喜欢来查阅教学资料的老师们非常满意。梅兰还承担了学校课外阅读辅导课的教学任务,每天下午第三节课,学校都安排一个班的学生到阅览室来阅读,梅兰用生动形象的语言,介绍图书馆有哪些书刊,应该如何去阅读。她声音悦耳,态度温婉,知识面又广,不少学生听了后说比听正儿八经的语文课还好。梅兰还在阅览室一角办了《读书园地》,选出学生阅读课外书籍后写的书评和心得文章贴在上面,有的还推荐到报刊电台刊了播了,让学校扬名露脸。去年学校创办省示范高中,省市联合验收组验收图书馆时,省教育厅一位副厅长说:“图书馆可算是你们学校工作的一个亮点哟。”当时,一群领导都用称许的眼光看着梅兰,那场景让梅兰陶醉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今天下午之前她还在回味,也让她对晋升中职抱有了足够信心。所以评选前她私下里一点工作都没做,也曾有人提醒她不可太自信了,但她却还是没有在意。现在看来自己错了,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今后的日子就这样无动于衷、得过且过算了?该吃饭时吃饭该睡觉时睡觉?梅兰想想,觉得自己做不到,就是装也装不像。去争斗一番,写匿名信上告?可每年教师职称评定都有不少匿名信上告,最后都是不了了之。市里的大事要事那么多,谁会为区区教师职称评定来大动干戈,何况米拉达的老婆又是市教育局局长,匿名信最后都转到了米拉达手里,米拉达还不给你穿上能把你的脚挤扁的小鞋。梅兰还比他人多一层担忧,丈夫童小山也在这个学校,梅兰在郊区中学时经人介绍与童小山结了婚,童小山的父亲退休前曾在这所学校当过副校长,通过关系把梅兰调进了这所学校。婚后梅兰才发现童小山身体有残疾,不是缺胳膊少腿,而是无法过正常夫妻生活。难言之隐,梅兰只能独自饮泣。好几年都没有小孩,个中原由便渐渐传了出去。好在童小山单纯善良,在学校当仓库保管员,整日无所事事,不是打牌就是钓鱼,近来又一头钻进电脑里白天黑夜地玩游戏,活脱脱一个小顽童。米拉达刚才在会上说学校下一步实行聘用制,说这次要动真格的,不干事的人会统统被解聘,他说这话时眼光还向梅兰瞄了一下。夫妻俩命运都攥在人家手心里,还奢谈什么去争斗一番。
那么只能勾引米拉达了。准备去走这一步,梅兰不禁叹息自己红颜薄命。为何自古红颜多薄命,现在看来就是因为红颜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就是因为有人一定要来掌握红颜的命运。之所以决定去走这一步,是因为梅兰心里清楚米拉达其实早已有意于她了,梅兰感觉自己迟早难逃这个劫。
梅兰天生丽质,皮肤瓷一般的白净,略含忧郁的双眼皮大眼睛具有几分古典美,身材修长,刚刚三十出头,正是风韵十足的年华。三年前米拉达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有点异常,那天梅兰到学校报到时,掏出教育局开的介绍信双手递给米拉达。米拉达略扫了一眼,眼光就在她身上游移,后来聚焦在她的右手背上。梅兰的脸红了红,手要往后缩时米拉达问:“有什么落到你手背上了?”梅兰看看手,扑哧一笑:“没有什么,是长的痣。”那次听一位老师的课,米拉达坐在梅兰身后,梅兰觉得米拉达在看她的脖子,她脖子后隐隐有米拉达的气息。她的脖颈嫩腻如玉,大学时就有一名文学社的小才子写诗专咏过她的脖子,后来还有不少男生传抄。梅兰装做不经意地用手往耳轮上抿抿头发,眼睛的余光发现米拉达果然在瞅自己的脖子。梅兰有一次梳头用镜子反照脑后,发现后脖上有颗小得若隐若现的痣,蓝色的,这次是不是也让米拉达发现了?去年校图书馆接受了市新华书店馈赠的一套原版《金瓶梅》,米拉达来拿书,梅兰双手捧给他,他也用双手接,手掌正好托住了梅兰的手背,梅兰的脸蓦地飞红了,费了力气才把双手从米拉达的手掌和书中抽回。
梅兰原先只是认为米拉达有点欣赏自己,心里不免有点欣欣然。现在看来是自己太简单了,或者说太不识抬举了。米拉达没有给你晋升中职,恐怕就是要给你点颜色看看,梅兰越想越明白了。米拉达刚才在会上说,有的人恐怕想不通,想不通就慢慢想嘛,慢慢想就想通了。像是在课堂上运用启发式,现在他就等着他的启发对象,看她是启而能发还是启而不发了。
初夏的天黑得晚,梅兰打开衣橱一件件地试衣服,最后挑拣出一件黑色丝质连衣裙穿上,用眉笔略描了两下眉,浅浅地涂了口红,从她住在学校后面的平房出门,朝学校前面的行政办公楼走去。第一节晚自习已经上了,校园显得很静。梅兰走到行政办公楼下,看到校长办公室的灯还亮着。米拉达上班不大有规律,白天常常不在办公室,晚上办公室常常灯火通明,给人一种夜以继日工作的印象。
梅兰敲了两下门,米拉达开了门,说:“请进。”梅兰未进门前不免有点担心,她此时来,米拉达会不会认为是来同他吵闹而对她恼恨,甚至连门都不让她进。门开了,米拉达脸上竟无丝毫惊愕的表情,倒是显得平静从容,像是掐准了梅兰要来找他,早早地坐
在办公室等着呢。梅兰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可怜,无穷屈辱一下涌上心头,两眼不觉秋水盈盈了。米拉达说了两次让她“坐下”,她才慢慢并拢双腿坐在沙发上。梅兰心里告诫自己,不能让米拉达觉得自己是为职称一事而来。吵闹不行,哭诉也不行,因为对米拉达来说二者的实质都一样。一句话,空口说白话不行,要想获取,先得付出。果然,米拉达皱皱眉说:“不要激动嘛,这次……”梅兰一下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不是激动……我激动的是……我平时工作有好些不足,校长却从没批评过我,还常常鼓励我……”意思转了过来,往下的话也就说得流畅了。梅兰说哪次哪位老师来借什么书,自己却心不在焉拿了另一本书给人家,害得人家回家才发现拿错了,又跑老远的路来换:哪次哪位老师来借什么资料,自己找了三个书架没有找到,就说找不到了,其实还有一个书架自己嫌烦没有找……梅兰像是犯了数不清的错误。一一对着校长反省起来。
米拉达都有点被感动了。一个年轻的女教师站在自己面前莺莺啼啼,凄凄切切,简直就是一朵带雨梨花,令人怜爱。米拉达拿了叠精致的纸巾递给梅兰:“别哭了。”梅兰擦了泪水,但更多的泪水又流了出来。梅兰心里其实憋着天大的委屈,自己应该晋升职称却没有晋升,还要玟样在米拉达面前编排自己的过错,这怎么不让她心痛流泪。可现在,她的语言她的情状,像是她真犯了什么过错似的。她在校长面前的痛悔不已,对米拉达竟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米拉达站起来走到梅兰面前,把梅兰扶到长沙发上坐下,他也顺势挨着坐下,一手用纸巾替她擦泪,另一手拍拍她的肩膀道:“别哭了,别哭了。”梅兰渐渐止了哭泣,但喉咙还在不断地哽咽,她喃喃地说:“校长,以后一定要多批评我……”米拉达说:“不要说了,不要说了。”米拉达的手还在拍着梅兰的肩,拍着拍着,梅兰连衣裙后背上的拉链不知怎么竟拉开了,后背露出了三分之一,在灯光的照映下,洁白得让人晕眩,米拉达不由自主地抚摸起来。渐渐地,梅兰身子哭软了,后仰在沙发靠背上,胸脯伴随着哽咽微微起伏着。梅兰的连衣裙领口低,米拉达的眼睛通过她的领口已经领略了大好风光,早已心潮起伏了。他从腰间钥匙串上取出遥控器一揿,办公室的门便啪地关闭了。接着便要拥抱梅兰,梅兰本能地开始拒绝他,说:“你就不怕肖局长知道?”梅兰说的肖局长是市教育局局长肖晓莉——米拉达的老婆。梅兰不提肖晓莉还好,一提肖晓莉,米拉达马上涨红了脸,嘴里喘着粗气,把梅兰的连衣裙完全扯了上去。肖晓莉最后一次同他过夫妻生活他都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肖晓莉原是市歌舞团演员,后来调到市里一座名人纪念馆做讲解员,演员出身的肖晓莉不光嘴巴会说话,眼睛也会说话,赢得了市里不少头面人物的青睐,先提升为纪念馆副馆长,再提升为市旅游局副局长,两年前教育局局长退休,肖晓莉就当上了市教育局局长。教育局摊子大事情多,外出三两天或七八天不沾家是常事,米拉达又不好问得太细,老婆是他的顶头上司,哪有动辄询问顶头上司行踪的道理。米拉达一想到此,动作幅度不觉大了起来,竟让梅兰喊出了声,这时第二节晚自习的铃声响了,学生们纷沓的脚步声正好把梅兰的声音湮没了。
梅兰回到家里就倒在床上,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如果说她当初是因无奈而委身米拉达的话,事毕之后达到的目标却好像偏离了原先的轨道,她的身体和心灵竟都充满了一种奇妙的感觉。米拉达当了多年的行政领导,已涤尽了普通教师身上惯有的酸儒气息,果决、干练、细谨,还有韧劲,就连做爱也能体现出来。米拉达给了她关于男人的启发。原来强有力的男人是这样的,这也算是提高了生活质量吧。梅兰大学时曾和一男同学有过一两次性经历,或许那男同学太嫩,只一瞬间就烟消云散了,她根本品尝不到什么味道,只是囫囵吞枣了。而童小山让她连枣子都吃不进嘴里,童小山就像一个足球运动员,接球、盘球甚至过人的技术都有,就是缺乏临脚射门的功夫。和童小山结婚后,那事每次都是虎头蛇尾,不了了之。没有虎尾,梅兰后来连虎头也不想要了,前面虎头,后面蛇尾,多滑稽,多难受。可米拉达既有虎头又有虎尾,真是虎虎生威,虎虎生风。梅兰想到兴头上,抓起电话要给米拉达打电话。米拉达回了家就算了,要是还在校长室,同他说句话也好。电话打过去,米拉达正好还在,梅兰说:“想你。”米拉达那边声音又小又柔:“我也想你。”他停了停又说:“明天我给总务处说一声,拨三万元钱给图书馆添置新书,由你经办。”说完他便把电话挂了。以往图书馆添置新书都是图书馆开出购书目录,再由总务处去购买。学校是书店的大客户,每次购书都有15%的回扣。这次米拉达叫她去经办,那也就是说三万元钱15%的回扣4500元要进梅兰口袋了。4500元钱,比她晋升为中级一年所加的工资还要多呢。
梅兰开始对生活有了一种新的感觉,新的体认,新的憧憬,像是脱胎换骨了。她也曾在心里诘问:自己到底该不该去找米拉达?假若哪天和米拉达的关系暴露了自己该如何面对世人?后来,梅兰不后悔的想法还是占了上风。婚后压抑了这么长时间,自己对童小山够有情义了,现在歪打正着找到了一个可以发泄情欲的人,而且是能给自己和童小山施以予夺的人,还是对自己一往情深的人,有什么理由后悔呢。米拉达开始以种种借口来到图书馆里,在图书馆里碰到老师们也很客气,甚至看着图书馆里一桌一椅的眼光都充满了亲切。梅兰想,这不都是因为自己,米拉达才如此爱屋及乌吗?当然,米拉达的眼光更多的时候还是乘人不备时落到梅兰身上。一天下午,米拉达见图书馆没人,就让梅兰帮他到图书馆后厅的书架上找一本书,梅兰正在寻找,米拉达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梅兰急道:“来人了!”米拉达这才松开了手。看来米拉达不仅爱上了自己,而且爱得很迫切很强烈,他都表现得有些把持不住了。
更让梅兰放心的是,米拉达的后院不会起火。米拉达和他老婆可以说是一个担水卖,一个买水吃,平日谁也不干涉谁的私事,是一对政治夫妻。米拉达老婆肖晓莉的绯闻太多了,早已成为本市人们茶余酒后经常谈论的话题。据说肖晓莉在酒桌上想把哪个男人喝趴下就能把哪个男人喝趴下,她和男人们一杯又一杯地对端,男人们全部喝进肚里,她却全部喝进衣服里了,却能魔术般地让男人们浑然不知,被她喝趴下的男人迷迷糊糊地被她牵着鼻子走了。又说肖晓莉在歌舞团既演旦角又演武生,文戏武戏都是好把式,一次酒宴上为了取悦某位要人,她高歌一曲《青藏高原》后,又在那位要人面前连续十几个侧滚翻,且是穿着裙子翻的……传闻太多,不免添油加醋,但肖晓莉是个不顾家也顾不了家的女人是公认的事实,女人一旦身在官场就身不由己了。肖晓莉坐在那个位置上,米拉达当然不会去随随便便抓她的把柄,再说真与肖晓莉有瓜葛的男人,能是一般身份的男人吗?同样,肖晓莉也不去寻觅米拉达的蛛丝马迹,夫妻都是官场中人,谁
都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于是米拉达和肖晓莉就保持着现在这种微妙的关系。要同米拉达的关系持续良好地发展下去,对梅兰来说最要紧的是保守住秘密。如若秘密泄露,一切希望成了泡影不说,还会落个声名狼藉的下场。因此,除了与米拉达接触要慎而又慎外,还要广结善缘,让人家对自己有好印象。印象太重要了,印象不好,与你不相干的坏事丑事都能把你往上面靠;印象好了,坏事丑事即使是你干的,人们一时半会儿也不愿相信。梅兰才不会像有些女人那样,一傍上有权势的男人就张狂了。就气焰了,她是处处小心,时时留意。
米拉达让她去新华书店购书,她要总务处派一个人同她一道去。新华书店给的450C元回扣,她当着总务处人的面又全部为图书馆购了书。新华书店的人说:你们这样做让我们太过意不去了,一次购买这么多书,总要让我们表示一下心意吧。好说歹说,梅兰才要了一套最新版本的《唐诗宋词》,送给了总务处来的人,让他带回去给他上初中的女儿用。总务处的人回到学校就说:图书馆的梅老师啊,人美,心灵更美。
梅兰在自己的空间里尽力多行善举。一次有位退休老教师来图书馆,说他老毛病胃炎又犯了,这么多年也不知吃了多少药,效果都不太好,这次来查查书,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偏方可以试一试。这件事启发了梅兰,学校有慢性病的老师不少,何不利用图书馆书刊资料全的优势为大家提供这方面的服务呢。她很快收集了一些治疗慢性病的简单易行的方子,并打印出来,一旦知道人家需要什么,就送给人家一份什么。比如感冒了,买菊花50克熬水喝;腹泻了,用茶叶50克、生姜两片一起熬水喝;睡眠不好,每天早晨空腹喝一升凉开水;嗓子疼,买金钱花50克、草决明50克、沙参50克熬水喝,等等,不少老师试了都说管用。
梅兰的笑也给人感觉特别地好。她笑得很有特点,在远远望着你的时候,脸上就酝酿了隐隐笑意,然后把头略低一低,像是含羞的样子,快走到你面前时,她才抬起头来两眼脉脉地看着你,隐隐笑意就漾为满面笑容了,让每一个遇见她的人都有如沐春风的感觉。梅兰现在每天早晨都面带笑容去学校大门旁一家早餐店吃早餐,吃完后再给童小山带一份回去,学校里的老师来这家早餐店吃早餐的很多,有人问:“童小山还在睡懒觉?”梅兰笑着说:“管他睡不睡懒觉,反正我给他带一份回去。”有些男同事就很羡嫉童小山了,童小山真有福气,老婆这么漂亮,还这么贤惠。童小山确实是在家睡懒觉,他每天都是九点多钟起床,吃了梅兰带回家的早餐再到学校去点个卯,然后早早地上街买菜回家做饭,吃过饭就到游艺厅玩电脑游戏去了,直到夜里两点才回家,有时干脆就在游艺厅里睡觉。梅兰每次来早餐店,总是笑盈盈地同已在吃早餐的同事打招呼,她坐下后再有同事来,她就站起身来打招呼,座位紧张时她还主动让座,有时梅兰还会抢着付账。梅兰这样做了,人家心里多少都会添了一份温暖,一份好感。
米拉达又来到图书馆,见图书馆的人不少,不好同梅兰说话,就翻了翻报纸,夹着刚借的两本书走了。一位看杂志的年轻男教师说:我发现校长现在越来越爱读书了。另一位看杂志的年轻男教师说:校长喜欢看书不好吗?现在不少校长根本就不看书了。梅兰听了,心里笑了笑。不一会儿,图书馆里的电话铃响了,梅兰疾步上前抓起话筒,一听,果然是米拉达。米拉达温柔地说:“今天心情好吗?”梅兰四下看了看,声音极小地说:“还好。”米拉达说:“晚上来我家,她到外地出差去了,八点钟?”梅兰沉吟了一下,用游丝般细微的声音说:“还是你到我家来吧,我会安排好的。”米拉达那边停了停,说:“好吧。”
晚上八点,米拉达准时敲响梅兰的家门,梅兰连忙跑去开了门,米拉达轻捷地钻了进来,拦腰把梅兰抱住就要亲。梅兰说:“你还没问家里有没有人呢?”米拉达忙松开了手,跳开两步四下张望起来。梅兰咯咯笑了:“看把你吓的。”午饭时,梅兰问童小山去游艺厅还有钱吗?童小山讪讪地说:正想问你要呢,身上只剩五元钱了,最多只能打到晚上八九点钟。梅兰用筷头戳了戳他脑门,拿了五十元钱丢在桌边。童小山喜滋滋地说:谢谢啦,够打好几天了。两人在一个单位工作,梅兰每次领工资就把两人工资一起领了,童小山花钱都得向她要。梅兰双手环抱住米拉达的脖子,说:“放心吧,不到夜晚两点他是不会回来的。”米拉达说:“好个小东西,你敢骗我!”他一把抱起梅兰就要往卧室里去,梅兰扭着身子挣扎着下来:“不去卧室,那床是童小山睡过的。”梅兰把前面的三间房灯熄了,引着米拉达到后面的一间房里,那是她的书房。书房门窗对着一棵几十年的老槐,浓荫覆盖,极是幽静。房里只摆了一张书桌,一个书橱,一张床,还有一个花架,上面一盆兰花正吐出阵阵幽香。米拉达把梅兰平放到床上,见床上被褥枕头全是新的,心里更是受用。他脱去了梅兰的衣服,像欣赏一件国宝级文物一样欣赏着梅兰的身子。
两人不知不觉嬉戏了几个小时,最后米拉达莫名其妙地一下子紧张起来。他穿了衣服哧溜下床,又照了照镜子,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也调整恢复到平日那带有几分严肃的表情,才让梅兰先去开门,侦察一下外面有没有人。梅兰软软地走到门口,心想男人的德性,床上床下马上就不一样了。她开了门左右看看,装作害怕的样子突然把门关上,对米拉达说:“没有人,只有鬼。”又做着鬼脸,两手举起装作要来掐他的样子。米拉达勉强笑了一下,也顾不得和她逗了,轻轻地打开门伸出头去,见确实没人,便钻出身子走了。米拉达临走时紧张的样子让梅兰多少也有些紧张了,她到书房里仔细收拾清扫了一番,然后熄灯关上门,回到前面的卧室躺下。
没过几天,梅兰才知道自己还是百密一疏了。问题不是出在童小山身上,也不是出在学校哪位老师身上,而是梅兰应该想到却恰恰又没有想到的一个人——学校食堂职工王大夯的老婆陈翠莲。
那天傍晚,梅兰送一位到她家借毛线针的女老师出门,遇见了陈翠莲招招摇摇地从她家门前路过,烫成大波浪的披肩长发披在身后,五十来岁的人了,穿着一件少女才穿的嫩绿色连衣裙,脚上套着拖鞋,十个脚趾甲上涂着紫茵茵的颜色,怀抱着一只小一点的白色小洋狗,脚边还跟着一只大一点的黑白相间的花洋毛狗。陈翠莲住在与梅兰隔一条走道的另一幢房里。快到家了,陈翠莲脚边的花洋毛狗汪汪了两声,四只爪子急速移动着往自家方向跑去。此时,她怀里的小白狗也身子一纵一纵地汪汪叫着,要跳下去跟着跑。陈翠莲举手往它头上拍了一掌,骂道:“小婊子,贱得不轻。”骂时眼睛乜斜了梅兰一下。梅兰早已启唇微笑,正要招呼她,没想到那只小白洋狗乘陈翠莲不注意猛地纵身跳下跑了,陈翠莲跟后就追,边追边骂:“我说这小婊子贱嘛!”那位女教师并没察觉什么,又向梅兰讨教了几种针法才回家去。梅兰回到家里坐定,左思右想,最后得出结论,陈翠莲不是骂狗,而是骂她。
陈翠莲是离城三十多公里的乡下人,长得不俊,身段还算细挑,整日涂脂抹粉,二十大几了也没嫁人,和几个村干部胡乱风流,最后是带了身孕嫁给王大夯的。王大夯心眼实,只知出力干活,陈翠莲嫁给他后买了城市户口,不久被照顾到学校食堂做了临时工,这下气焰熏天了,她对王大夯是张口就骂动手就打,对食堂里的人是施刁撒泼,胡搅蛮缠。“食堂怎能闹成这样,这与我校在社会上良好的声誉相配吗?”米拉达桌子一拍,叫总务主任对食堂严加整顿。但未想,总务主任不整顿还好,这一整顿,陈翠莲更来势了。都怪总务主任不检点,以前就因有次喝多了酒,跑到一位上晚自习的老师家里调戏人家的老婆,被告到上面,学校设法做工作把事给抹平了。这次总务主任到食堂后,在大饭厅隔壁的储藏室里分别找职工谈话,陈翠莲找借口磨蹭到天擦黑了才去,去了就把总务主任给摆平了。传说陈翠莲略施小技把总务主任撩得欲火烧心,陈翠莲虚应了他,他很快把自己脱了个精光,还吞了几粒壮阳药,此时陈翠莲却拒绝他,故意顺着桌子转,他就顺着桌子追。当然,陈翠莲最后还是顺了他的意,自此以后,陈翠莲也就把总务主任治服帖了。又传说总务主任想擢升为副校长,就把陈翠莲引荐给米拉达,米拉达对陈翠莲也很满意。没过多久,学校食堂就让王大夯个人承包了。王大夯承包,当然是陈翠莲内当家,王大夯只是伙计一个,其他几名正式职工调到校保卫科做了门卫,新雇了两个临时工,陈翠莲实际上已是学校食堂的负责人。
梅兰越想越怕,陈翠莲不是好惹的女人,若她一旦知道了自己和米拉达的事,绝不会善罢甘休的。陈翠莲刚才在家门口已经出腔了,好在没引起人注意,但说不准陈翠莲明天又会跑到什么地方去乱说。梅兰决定立即采取对策,一刻也不得拖延。她走出校门到超市买了四种礼品,一斤新茶、两袋蜜饯、一铁盒精装高级饼干、二斤桂圆,径直往陈翠莲家走去。到了陈家门口,见陈翠莲和她女儿小妮子坐在屋里说话,王大夯使着锤子正修理一张旧椅子。梅兰说:“陈大姐、王大哥、小妮子,你们都在家啊。”小妮子站起来笑笑,然后朝她妈妈看。陈翠莲却未见未闻似的,在脸盆里洗手洗胳膊,很用劲地洗,洗得水哗哗响,嘴里说:“脏,真脏。”王大夯丢下锤子站起来,望着提着礼品袋的梅兰嘿嘿笑着,他判断不清梅兰是来他家还是路过他家门口随便打声招呼。这时陈翠莲回头骂道:“嘿什么嘿,没魂了,快滚到食堂去!”王大夯连忙出门,陈翠莲在他的脚后泼了半脸盆水,溅得王大夯的裤脚上都是泥点子,梅兰的皮凉鞋和丝袜上也溅了一些泥点子。梅兰没发觉似的,笑着说:“陈大姐,我有件事想求你呢?”陈翠莲冷笑说:“你是堂堂国家教师,我只是个临时工,你求我什么,真有什么要求的你也该去求校长,哦,现在你还用得着求他吗?”陈翠莲阴阳怪气地说了一通,嘴角往左下角撇着,两眼却斜向有上方。梅兰心里暗忖,她果然知道自己和米拉达的事了,就做出心情很沉重的样子说:“这件事还只能求你陈大姐呢。”陈翠莲用鼻子哼了一声,瞅了瞅梅兰手里的礼物,说道:“求我什么事,进来说吧。”说罢自己先坐下,跷起二郎腿。梅兰终于进了门,说:“我外婆这一阵子服中药,要用月季花瓣做药引子,刚好陈大姐家有月季花,求亲不如求邻,所以我就求到陈大姐门上了。”陈翠莲还没有完全脱尽乡下习俗,喜欢在头上插个花儿什么的,就在自家门前栽了两棵月季。梅兰曾从她家门前走过,有印象,所以就借要月季花做药引子为借口来找陈翠莲,梅兰的外婆是在服中药,但并无需月季花做药引子。陈翠莲说:“可以,随你采吧。”梅兰十分欣喜的样子,把带来的礼物放到桌上说:“谢谢陈大姐了!这些,是给小妮子吃着玩的。”陈翠莲说:“不就是个花瓣吗?我怎好收你的东西?”梅兰说:“黄金有价药无价,花瓣是药呀,又是急需,这点拿不出手的东西你要是不要,外婆会骂我的。”陈翠莲虽说心里恨着梅兰,但梅兰上门送了礼,话又说得软,让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便说道:“硬要你拿回去吧,又驳了你的面子,放这吧,谁又稀罕?唉,你非要放这就放这吧。”梅兰忙笑着说:“那就太谢谢陈大姐了。”两人说话时,小妮子已把零落地上的花瓣拾到一张白纸上,梅兰接了过来,望着陈翠莲母女道:“那我就拿着了,打扰了,我也该回去了。”陈翠莲淡淡地哦了一声。梅兰忽又回过头来,看着小妮子身上穿的黄色毛背心问:“背心好漂亮,是你自己钩的?”小妮子点了点头,她正是爱美的年龄,最近又在谈对象,听梅兰夸她,便抿着嘴笑。梅兰说:“小妮子跟你妈妈一样,心灵手巧呢。”转个弯讨好了陈翠莲。陈翠莲平时难得听到人家说她好话,听了心里很受用,也露了露笑脸。梅兰说:“我家里还有一斤多毛线,颜色正好跟小妮子的年龄般配,下次拿来给你娘俩看看。”
梅兰没有直接回家,又到超市买了一斤二两粉红色的毛线,回家就给小妮子钩起了背心。梅兰自幼喜钩毛线,这几年在图书馆看了不少服装编织类杂志,学了不少新针法。毛线织得多了,眼就是一把尺子,刚才在陈翠莲家她就打量好了小妮子的身腰尺寸。梅兰紧赶慢赶,第二天晚上八点多钟,终于把小妮子的毛背心钩好了,就又往陈翠莲家走去。
见了梅兰手里的毛线背心,别说小妮子,就连陈翠莲也暗暗佩服梅兰的身手快。梅兰让小妮子穿上试试,小妮子穿上对着镜子一照,恰巧合适,针法也好,胸部还有几朵暗花,小妮子一下就显得漂亮多了。陈翠莲眼热心痒了,说:“没想到老妹子有这本事。”梅兰笑着说:“姐姐可别夸我了,姐姐要是不嫌我手脚笨,暑假里我给姐姐钩套毛衣毛裤,秋天好穿。”梅兰趁着陈翠莲在兴头上,对她的称呼从“陈大姐”改称为“姐姐”了,这一改口,里面包含的内容就丰富了,你是姐姐我是妹妹了,你是大我是小了,妹妹就是有个什么,姐姐也应担待一点啊,姐姐以后说句什么,妹妹哪有不听之理。而且一改口,听起来也让人感到亲切多了。陈翠莲说:“怎好老是麻烦妹妹呢。”陈翠莲见梅兰在她面前如此谦恭,也就称她妹妹了。梅兰说:“我能给姐姐这样的好身段钩毛线,心里别提多高兴呢。”陈翠莲最喜欢人家夸她身段好,听了咯略咯笑个不停:“你是在瞎夸姐姐呢。”梅兰说:“真的不是瞎夸,等我到了姐姐这个年纪,身子不知要变多蠢呢。”说着话时,梅兰从挎包里掏出准备好的软尺给陈翠莲量起了尺寸,量了胸围、腰围,又量了臀围,梅兰惊喜地说:“太了不得了,姐姐的三围完全符合国际标准!”陈翠莲又咯咯咯笑了,梅兰趁机说:“妹妹做事有不对的地方,还请姐姐高抬贵手呢。”陈翠莲听了,慢慢直起腰,敛起了脸,望着梅兰的眼睛说:“那就要看你对我怎么样了。”说罢转身坐下,梅兰忙道:“妹妹保证永远都会听姐姐话的。”陈翠莲说:“那就瞧着吧。”梅兰又转到陈翠莲背后说:“姐姐量尺寸量了半天了,累了吧,妹妹给你敲敲背。”陈翠莲默应了,梅兰就一拳一拳地
替陈翠莲敲起背来。
自从那天陈翠莲借骂狗骂了梅兰后,为了不让事态扩大,梅兰在陈翠莲面前不知讲了多少软话赔了多少笑脸,回家后思来想去,懊恼不已,独自一人默默流了几次泪。为了晋升职称,同米拉达的那种关系姑且不说,没想到还要对陈翠莲低三下四。当初自己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却一无所获。正道没走通走偏道,现在看来,偏道上也是荆棘丛生。梅兰不禁慨叹世道艰难,百感交集起来,胸口像有块巨石压着,五脏六腑都一古脑儿绞在一起。
那天教导主任到图书馆,说你们图书馆连省厅领导都表扬过,以后要不断加大投入,校长这次又拨了一万元钱让你们去购置新书。梅兰脸上洋溢着笑容说:感谢校长和主任的关心。心里明白是米拉达在对自己安抚呢。她决定不拿这一万元的回扣,上次都没拿,这次更不会。梅兰同图书馆另外两个老师商量,决定把这一万元全部用来订杂志,订杂志不存在拿回扣。图书馆的教学杂志本来就缺,经常有老师提意见,远远满足不了要求。于是她们以图书馆的名义,印了表格送到各科教研组,由各科教研组自己填报所需杂志,老师们都非常高兴。表格很快返还回来,梅兰当天就到邮政局订了教学杂志。新订的杂志要到下月才能到,梅兰就依据表格,见凡是邮政局邮亭有卖的,当月的再加上前两月的,全都买了。梅兰把买的两大捆教学杂志放在自行车后架上,骑到图书馆门口时,正巧英语老师汪庭闲在等着换书。梅兰吟吟一笑说:“汪老师,让你久等了。”汪庭闲见梅兰细汗涔涔,脸庞红润,说道:“梅老师辛苦了。”说完上前扶住梅兰的自行车,梅兰掏出钥匙把门打开后,他把两捆杂志从自行车上拎进图书馆里,问道:“都是教学杂志?”梅兰答:“对。”说完转身去洗脸。汪庭闲拆开牛皮纸一看,果然全是,光英语这一科就有八九种,他的心里比暑天灌了凉水还高兴,说:“梅老师,你太优秀了!”梅兰洗了脸,面容更显白净滋润,鲜美动人,绽然一笑说:“汪老师才优秀呢,发表了那么多教研论文,还得过全国性大奖,我只怕当你的学生还不够格哟。”汪庭闲正要说话,梅兰已端了脸盆走到图书馆门外的花坛边,弯了腰,一手撩了裙角,另一只手抄水去浇花坛里的花草。汪庭闲望着门外,梅兰背后是一棵开满了花的玉兰树,脚边是长得茂盛的书带草。夕阳的余晖为她勾勒了一幅绝美的剪影。此时的汪庭闲忽地涌起一种温馨的感觉,那种感觉他很久都没有体验到了,竟一时心神恍惚起来,双眼弥漫了一层雨雾。“汪老师又在构思文章呀?”梅兰盈盈地走进来。汪庭闲回过神来说:“啊,没有,我在看窗外的芭蕉,正长得旺盛呢。”梅兰笑了笑,就要去整理才买的教学杂志。汪庭闲说:“你歇一会,我来吧。”说着递上手里的一把纸折扇给梅兰,梅兰接了,见扇面上是一块湖石、数丛兰草,梅兰握着纸折扇的手白得和玉白色扇骨竟无区别。梅兰跑了一下午,确实累了,汪庭闲是老师中跑图书馆最勤的人,平素与梅兰也谈得来,梅兰也就让他去帮自己忙了。汪庭闲先把教学杂志按各科分类,再按每月时间顺序分类,再一一放到一层层的阅览架上。汪庭闲身材颀长,戴眼镜,在梅兰心目中,汪庭闲很勤奋很有才气。但一心无二用,汪庭闲把精力和时间都投入到业务上去了,人际关系就荒疏了,前年米拉达和教导主任的小孩考上大学,学校几乎人人都去送礼贺喜,汪庭闲却没去。这样一来,就有人对他挤对排斥了。自古才子多遭谗,梅兰由对汪庭闲的悲悯联想到自己,何尝又不是红颜薄命,不由得悲叹起来。萦思结想,神情凄婉,一时竟眼睑微微湿润了。
汪庭闲忙乎完后回转身来,见梅兰静静地坐在那儿,一种迥然超绝的风神韵致。汪庭闲眼中的梅兰不单貌美,更有一种由内而外焕发出的神采,能直穿人的心灵。汪庭闲走过去,梅兰装作有灰尘落在眼里揉了揉眼,然后把纸折扇递给汪庭闲说:“谢谢你了!”她本想让声音平淡些,但还是发沙了。汪庭闲说:“谢什么?”他也想让声音平淡些,却竟也发沙了。梅兰想说什么,却一时哽住了。汪庭闲也想说什么,却一时无语,他对梅兰和童小山的婚姻也有耳闻,心里自然十分慨叹。梅兰也了解汪庭闲的婚姻,他娶的是国税局副局长的千金,据说每年奖金就有好几万,但人却骄蛮,动辄就骂汪庭闲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男人。夕阳收尽最后一抹余晖,偌大个校园空空荡荡的,两人谁都没有说要回家,两人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可对上了又闪开、闪开了又对上的眼光,已经表达了无尽的语言。
一阵疾起的晚风猛地刮来,啪的一声把图书馆的大门关上了,两人都吓得一跳,忙从椅上站起。汪庭闲往前走了两步,像是要去开门,又像是朝梅兰走来。梅兰正面对着他,当两人身体接近时,梅兰伸臂抱住了他,旋即又转到他的背后,还是紧紧地抱着他。汪庭闲忽地一转身,也抱住了梅兰。两人相抱相拥,梅兰扑簌簌地掉下泪来,滴在汪庭闲的胸前,渗过汪庭闲的衬衫,汪庭闲的肌肤感觉到了湿润。汪庭闲也流泪了。两人顺着墙边从图书馆的阅览厅往后面的图书部磨蹭,到了最里层的死角。汪庭闲说:“其实我早就爱上了你,我早就想着能有向你表白的一天,我决不撒谎,也从来撒不好谎。南方有两所学校都发函高薪聘请我去,我之所以没去,一是因为我是独子,年高体弱的老母亲需要我照顾。另一个原因就是你在这个学校里。我常来图书馆,除了我喜欢看书外,就是能看见你。你在我眼中端庄、娴雅,在我心情最烦躁难耐的时候,只要远远地看你一眼,马上就像吃了清凉剂一样……”梅兰听得又泪流满面了,她踮起脚尖吻了吻汪庭闲的唇说:“我不值得你这么爱的,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好。”汪庭闲说:“快别这么说,你在我心中永远有着至高无上的位置,只是不知道你爱不爱我?”梅兰说:“我也爱你,只是怕我不配爱你。”汪庭闲全身颤动不已:“梅兰你说一句你爱我,我就是现在死也无遗憾了。”梅兰也全身颤动,脸上一阵潮红,呢呢喃喃地说:“我真的爱你啊……”两人又紧紧地相拥相抱在一起。
汪庭闲去图书馆比过去更勤了,人多的时候就去阅读,人少或没人时就同梅兰交谈。汪庭闲哲思慧性,梅兰聪明灵秀,两人性情相通,交谈起来简直就是人生无上的享受。汪庭闲说到兴奋处,就会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有时随着头的摆动,头发还会飞扬起来。每当此时,梅兰便手托着腮,静静地睁着一双大眼睛对着汪庭闲微笑。汪庭闲发现梅兰双眼皮之间的距离足有韭菜叶子那般宽,黑如深潭的瞳人里分明有一个人影在舞动,那就是自己。
一次汪庭闲谈起他的“快乐学英语法”,他围绕这个专题摸索研究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教学方法,写了九篇论文,篇篇都发表了,还有一篇被中国人民大学学报转载。外地有几所学校给他来信说采用了他的“快乐学英语法”后效果非常显著,当然也不免询问汪庭闲的教学效果如何。汪庭闲无法回答,因为他的“快乐学英语法”仍只局限于他所教的几个班级,尽管他也曾向学校提出试着推广,非但无人喝彩,甚至还有人私下议论他
太犴妄。汪庭闲一谈到这个话题情绪就激愤了,梅兰几次试着把话题岔开都没有成功。汪庭闲说学校曾有过规定,凡发表了教研论文,学校奖励同等稿费,可随着他的论文络绎不绝地发表,学校便改为只奖励稿费的一半了。一半就一半吧,只要受到肯定就行,可后来连一半也不给了,说这样下去老师都去写论文,会影响正常教学。汪庭闲又说,有次一所外地学校来交流,人家指名要他去,教导主任竟谎称他到外地开会去了,实际上他多年来一次外出开会的机会都没有,而学校领导却常常借外出开会之名游山玩水。汪庭闲越说越激愤,脖上蜿蜿蜒蜒爬满了青筋。梅兰面对他那张真诚而固执的脸,心里隐隐发痛。她倒了杯水端给他,但没有劝他,汪庭闲此时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此时所有劝说的语言都会显得苍白无力。梅兰转到他身旁,伸出纤指拈起他衬衣领上冒出来的一根线头,在指尖上环了个圈,一下掐断了,又往汪庭闲头上噗地一吹,挑了根白发拔了,放在手掌里往他眼前一伸,突然把手一攥,捉过他的手放到他手里,抿嘴一笑转身整理图书去了。汪庭闲独坐了一会儿。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他感到四周还弥漫着梅兰的气息,用鼻子嗅了两下,起身来到梅兰跟前,埋头去吻梅兰的手,梅兰仰靠在书架上,一任汪庭闲亲吻,另一只手抚摸着汪庭闲那长长的头发。
米拉达往图书馆打电话找梅兰,梅兰故意把话筒朝向几个说话的女教师。几个女教师正在讨论怎样美容,是“玉兰油”好还是“雅芳”好,叽叽喳喳说个不休。梅兰对着话筒喊:我听不清楚,听不清楚。米拉达喀嚓一声把电话挂了。梅兰现在想尽法子贴着陈翠莲,不同米拉达接触,谁让你米拉达连陈翠莲都降伏不住,我去贴着陈翠莲,不让她闹起来,其实也是在帮你米拉达解围。米拉达不好往梅兰家里打电话,怕碰到童小山在家。梅兰又不用手机,学校至今还有许多老师不用手机,老师大都不出校门,跟外界接触不多,用手机多少还要交笔费用。所以梅兰不用手机也很正常,米拉达一时无法与梅兰联系。隔了两天,总务处通知梅兰去一下,总务主任对她说:“梅老师坐,是这么个事,为了便于联系工作,学校要求各处室负责人都配手机,有了的就算了,没有的就由学校免费配一部小灵通。校长说图书馆也是学校的~个部门,所以也发给你一部。”总务主任肉乎乎的手递过来一部小灵通,梅兰美美地笑了,拿在手里连说几声谢谢后走了。可才过了一个中午。梅兰就娇娇地撅着小嘴对总务主任说:“小灵通被童小山发现了,他说反正是学校发的,他先拿去用一阵子,我夺不过他,只好让他拿去了。”总务主任肥厚的双下巴抖擞了两下。连说这叫什么话嘛,什么话嘛!米拉达知道这件事后,心想梅兰是跟自己捉迷藏呢。你梅兰是受了委屈,但我也有苦衷呀,米拉达脸上浮了一层阴云。那天晚上他从梅兰家出来,被躲在暗处的陈翠莲一把抓住胳膊拉到学校食堂的储藏室里,米拉达小声说:怎么回事嘛?陈翠莲双眉一挑说:怎么回事,我今晚出门刚巧看到你鬼鬼祟祟一头钻进小狐狸精家去了,我一直在附近盯了几个小时,你在小狐狸精家鼓捣那么长时间,还好问怎么回事!怪不得最近不和我沾边呢,原来迷上她了!米拉达理屈词穷,只好强打起精神又在陈翠莲身上折腾了一阵,最后他答应了陈翠莲的一应要求。这几天他很想梅兰,不是一般的想,想得心里发堵发慌,要命似的。于是米拉达夹了书到图书馆,一副换书的样子。米拉达喊住梅兰说:“这一段时间委屈你了。”梅兰侧身站着,微微努着嘴唇,米拉达看见梅兰佯嗔微怒的模样更是心痒难挠:“以后就好了,陈翠莲提的要求我都答应了,你放心吧,啊?”梅兰身子一扭,几滴泪珠沿着两腮流了下来,米拉达心里辘辘一滚,正欲说什么,梅兰连忙拿起米拉达放在桌上借的书,用张旧画报包上,灵巧的手指一阵跳跃,往米拉达手里一塞就出去了。
晚饭后梅兰来到陈翠莲家,从挎包里掏出黑、红、黄三球毛线,笑着对陈翠莲说:“姐姐你看看,用这三色毛线混起来给你打件上衣行不行?”陈翠莲摸了摸,放声笑着说:“这么高档的毛线呀,姐姐哪能消受得起。”梅兰说:“姐姐消受不起谁消受得起?姐姐身材这么好,穿出去怕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珠子把毛衣都盯成洞眼子了呢。”陈翠莲笑得前仰后合,笑罢对小妮子说:“你去买两包瓜子来,今晚我跟你梅姨好好谈谈心。”小妮子正要出门,梅兰说不用,就要站起来拉住小妮子,陈翠莲忙拉住她的胳膊。小妮子刚出门,陈翠莲就把椅子往梅兰这边靠了靠,头伸得和梅兰的头几乎抵在了一起,跟梅兰嘀嘀咕咕起来。原来,小妮子今年春上在陈翠莲老家的那所中学谈了个对象,小伙子是个教师,陈翠莲家很满意,但人家小伙子提了个条件,要把他调到城里的中学里来,这倒并没难着陈翠莲,陈翠莲说:“米校长答应调到我们学校,暑假办婚事,秋季开学后就上班。米校长替我们考虑,先办事后调动,怕万一他变了卦。”接着她又叹了一口气。梅兰说:“姐姐好福气,就等着做外婆了,还叹什么气?”陈翠莲说:“小伙子家在乡下,家里穷得很,操办婚事的担子全压在我们肩上了。”梅兰忙说:“姐姐要是缺钱尽管说,妹妹有多少拿多少。”陈翠莲摇摇头说:“也不是缺钱,学校食堂每年的三万承包费降到一万了,这事只是你知我知哟。”梅兰耳根红了一下:“那姐姐还愁什么?”陈翠莲说:“姐姐没经过大事,人笨嘴滞,怕事情操办不好,落人笑话。”梅兰知道陈翠莲平时与左邻右舍关系都不太顺,她怕到时候宾客不多,婚礼冷清,在新女婿面前失了面子,梅兰抓了陈翠莲的手说:“姐姐要是不嫌弃,妹妹来帮姐姐张罗,到时一定把婚事办得又隆重又排场又热闹。”陈翠莲抓了梅兰的手,一字一顿地说:“妹妹到底是妹妹啊!”
次日,梅兰陪陈翠莲到街上几家大的商场和超市转了一遍,比较床单被褥和生活用品的价格,最后选中一家商场的杭州产丝绸被面,质量好,价格也合理,特别是图案让人适意——一对男女顽童抱着一只大葫芦,寓含多子多福之义。陈翠莲当即买了八套。二人买了被面再去看被胎,不是棉质差颜色发暗,就是压得太板。梅兰说:“我想起了,南门老街我外婆家附近有个扬州师傅手工弹棉花,附近住户都说他弹得好,不如买了棉花请那个扬州师傅弹。”陈翠莲说这样最好了,第三天两人又一道去买了棉花。一连几天两人肩并着肩,碰到学校老师,梅兰先打招呼,陈翠莲跟着也打招呼,不少老师从未跟陈翠莲说过话,陈翠莲就主动去同别人说话。
现在陈翠莲一有空就去找梅兰,连晚上散步也去找梅兰一道,说不完的体己话。一天晚上,两人在校园里碰到米拉达和教导主任从外面应酬回来,陈翠莲老远就打招呼,等走到跟前,她嘻嘻地问米拉达:“校长看看,我和梅兰像不像亲姐妹?”梅兰的脸蓦地红了一层,低了头用胳膊肘去戳陈翠莲。陈翠莲没有觉得,还盯着米拉达问:“校长说说看,像不像嘛?”米拉达酒盖着脸,低了头说:
“像,像。”装着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侧了头去询问教导主任,两人并排走了。
梅兰到南门老街找到弹棉花的扬州师傅,领到陈翠莲家看了棉花,谈好了工价,扬州师傅说他家住房窄小,只能放一张弹床,他的老婆正给另一家弹呢,说就在陈翠莲家弹了。梅兰对陈翠莲说:“我家地方宽敞,放我家弹吧。”于是两人抱起几大搁棉花到了梅兰家。扬州师傅当即在梅兰家安放了弹床,“梆梆——梆——”地弹了起来。路过的老师们不免好奇地进来看看,问问,一来二去,都知道王大夯陈翠莲的女儿小妮子要出嫁了。
梅兰领到了辅导教师奖的奖金三百元。上级教育部门经常举办这样那样的竞赛,学校若有学生和老师获奖,就能提高学校的知名度,为学校挣面子,所以各学校都很重视。梅兰这所中学也一样,只要辅导的学生获了奖。都会根据获奖等级发给辅导教师数额不等的奖金。梅兰接到通知刚到总务处,女会计就把三张百元大钞点给梅兰。总务主任笑呵呵地说:“又发了一笔小财哟,梅老师近来喜事不断啊!”梅兰耳根红了,瞟了一眼女会计,见女会计并没在意总务主任的话,正埋着头噼噼啪啪地打算盘对账。梅兰走到总务主任桌前说:“我们能得奖,都应该感谢你们领导有方啊。今晚我请客,不知你愿不愿意赏光?”总务主任拍了拍肚皮说:“今晚我还有个应酬,但我实在怕你又撅小嘴,那就好吧。”梅兰甜甜地说了声“谢谢”,又转身邀了女会计晚上也一定要去。
梅兰又去邀请教导主任,奖金虽是总务处发,但竞赛是教导处组织的,图书馆归教导处领导,所以教导主任一定要请到。梅兰到教导主任办公室时,教导主任正在接一个没完没了的电话。教导主任用眼光示意梅兰有什么事就说,梅兰小声把来意说了,教导主任点点头答应了,然后又接着听电话。梅兰又去请一起带初一美术课的两位美术老师,他们也一口答应了,并说了表示祝贺的话。梅兰还打电话约了汪庭闲,梅兰估猜到汪庭闲未必会答应,果然,当汪庭闲问清梅兰请了哪些人后,他对着话筒大喊:“我不去!”梅兰没有放下话筒,心想汪庭闲若总是这样傲兀不驯,白眼阅世,再好的人才也是枉然了。她柔柔地说:“你不想来,我又何尝不知道,我刚才拿起话筒前犹豫了好长时间,但我还是鼓足勇气拿起了话筒,难道你就忍心冷我的场……”汪庭闲沉默了,鼻梁上沁满了汗珠,依他的脾性他是死也不愿去的,但他何尝不知道梅兰的良苦用心,她是想让自己与大家多接触接触,改善改善人际关系。梅兰对自己真是知根知底贴心贴肺的了。有此红颜知己的关切护佑,自己即使以性命以之也不为过啊。前段时间同梅兰亲密以后,其情其景汪庭闲每日都要过几遍电影,由此所发生的变化他自己都始料未及,最明显的就是性事。汪庭闲婚后多年性能力一直偏弱,老婆经常与男同事一道在外应酬,酒桌上,素的荤的菜都吃了,素的荤的话也都听了,晚上回家后老婆就要同汪庭闲实践,汪庭闲越是不行,老婆越发急,老婆越是发急,汪庭闲就越是不行。没想到自己近来一反常态,如有神助,一连几次把老婆整趴在床上连说“服了”,老婆越是说“服了”,汪庭闲越逞强,最后老婆都害怕他了。老婆怀疑他吃了什么药,汪庭闲冷笑一声说这回怕是你要吃药了。奇迹的出现,汪庭闲心里十分清楚完全是梅兰的缘故,每天晚上,他把压在身下的小鼻子小眼睛的老婆当成梅兰使了。于是他豪气顿生,横刀立马,黑云压城,无坚不摧!想到这里,汪庭闲对着话筒说:“好,我去。”梅兰说:“谢谢你,吻你!”
下午五点多,梅兰同陈翠莲来到临湖大酒店预订的包问,点好了菜,酒水是自备的。服务小姐端上瓜子泡上茶,两人长说短聊着。半个小时后,总务主任、女会计和两个美术老师来了,几个人坐下玩了一会扑克,教导主任和汪庭闲也先后到了。酒席开始后,梅兰忙前跑后续茶布菜。陈翠莲把酒瓶攥在手里说:“我梅兰妹妹不会喝酒,今天的酒司令就由我当了。”总务主任说:“当酒司令可以,但要先喝两杯酒。”陈翠莲嗤地一笑说:“那还不是小菜一碟。”说着端起两杯酒一饮而尽。总务主任又说:“慢,还要问你一句,你是公司令还是母司令?”陈翠莲手往总务主任坐的方向做了个抓他的动作:“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总务主任说:“你刚才喝了两杯,只能算是母司令,还只能安排女同胞喝酒,再喝两杯酒才能算是公司令,男同胞就都归你安排了。”陈翠莲用筷子夹了块鱼头颤巍巍地塞进总务主任嘴里:“先堵住你的嘴,他奶奶的,两杯就两杯。”说完又端起酒杯喝了两杯。总务主任连吮带吸三下两下就把鱼头吃了,用胳膊肘捣了捣教导主任,歪着头看着他笑:“你听见了没有?”教导主任说:“听见什么?”总务主任往陈翠莲努努嘴说:“她让你上呢。”教导主任说:“上什么?”总务主任一脸坏笑:“你没听说过吗?说他妈妈的就让,说他奶奶的就上,她让你上呢!”桌上连平常不苟言笑的女会计都笑了,教导主任用胳膊肘捣了总务主任一下说:“她让你上呢!”陈翠莲做了个刮自己鼻子的动作,说:“你们还领导呢,还像不像样子?本司令要罚你们,那就是先不敬你们酒!”说罢她先同男美术老师碰了两杯,又陪女美术老师喝,女美术老师身体不好,喝了纯奶,陈翠莲喝的酒。轮到汪庭闲了,汪庭闲说他从不喝酒。陈翠莲说:“今天是我妹妹获奖的喜酒,你一个大男人滴酒不沾,还有屁气氛!”汪庭闲还是摆手表示不喝。梅兰正好出去催菜回来,忙一手拿了酒瓶过来,往汪庭闲酒杯中倒了半杯,另一只手在他背上轻挠了一下,笑着对陈翠莲说:“看姐姐说的,我这算哪门子喜酒,汪老师不会喝酒就让他喝半杯吧。不过,姐姐家快要办大喜事了,汪老师到时可要多喝点哟。”陈翠莲听梅兰在酒桌说她家将办喜事,乐得心里开了花,就不再和汪庭闲较劲了,让他端起杯子象征性地喝了一下,自己却喝了两杯。大家听梅兰一说,便问陈翠莲家有什么大喜事,陈翠莲用双手捂了脸,嘴里连说不说不说,又举起拳头要捶梅兰,说谁让你说谁让你说。总务主任说:“你害臊个什么,该不是你要办喜事吧?”陈翠莲听罢一下跳起身,说打你个老乌鸦嘴,端了酒杯就要往总务主任身上泼酒。梅兰忙按住她的胳膊对大家说是她家小妮子要办喜事呢。大家方才哦了一声,都笑了。总务主任往自己脸上啪地打了一下,对陈翠莲说:“我说错了,我先自罚两杯,行吧?”他端起两杯喝了,喝罢又说:“来,我再敬你两杯。”又端起酒杯喝了。陈翠莲乜斜着眼说:“原谅你态度还不错,不然我不泼你一身!”自己也端起两杯喝了。陈翠莲最后向教导主任敬酒,教导主任说:“我向来不喝酒,就免了吧。”陈翠莲嘻嘻地说:“你少喝点,给点面子吧。”教导主任却说:“不能喝就是不能喝。”总务主任往他肩上一拍:“充什么大,哪次上头来人你没去陪喝?”教导主任说:“哪次喝过了我不是去吊盐水?”陈翠莲眼睛转了两转,就倒了半杯纯奶端了,扭着身子来到教导主任跟前说:“你只要端杯同我
的奶碰一下,就算我俩喝了,行吧?”教导主任心想反正不喝酒,同她碰下也无妨,就同陈翠莲碰了。不想碰罢,陈翠莲站在他身边不走了,说:“这下你不喝两杯酒不行了。”教导主任说:“怎讲?”陈翠莲说:“你刚才都碰了我的奶了,这个账我就不找你算了,让你喝两杯酒还不行?”总务主任拍着腿哈哈大笑:“妙,妙!”众人也跟着笑。教导主任无奈地笑了,说上鬼子的当了,只得端了两杯酒喝了。桌上气氛热烈起来,杯来盏去,你推我让,直把四瓶酒全部喝完。酒席散时,总务主任喝多了,脸成了酱色,站都站不稳,让人搀着才趔趔趄趄走出酒店大门,他碰见人就打招呼,嘴里却呜噜呜噜不知说什么。教导主任忙招手拦了辆出租车要送他回家,总务主任睁着发红的眼睛,用手指着教导主任说:“不要你送!”又指着陈翠莲说:“要你送!”教导主任给大家丢了个眼色,几个人七手八脚把总务主任扶上车,梅兰付了车费,司机掉了个头开走了。
那天下午4点,梅兰从图书馆里出来,戴了太阳镜,举着阳伞,匆匆走到学校第2幢宿舍楼前,摁了302室的门铃。302室是米拉达的家。上午米拉达又往图书馆打电话找梅兰,先问图书馆还需不需要添置书籍杂志,转而说这几天他在静心读书,他说之所以能静心读书是因为一个人在家,说他老婆又出差去了,最后要梅兰下午到他家去。梅兰心想米拉达真会选择时间,此时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楼道静悄悄的,梅兰上楼时一个人都没碰见。门铃响了两声门就开了,梅兰抽身进去。米拉达殷勤地接过梅兰的阳伞。梅兰轻笑了一下,眼睛便向四周睃去,只见立式空调开着,百叶窗全关了。米拉达搬了椅子要梅兰坐下,打开一个鞋盒取出一双黑色高跟皮鞋,蹲下身子给梅兰换鞋。梅兰轻声说:“我不要。”米拉达解开梅兰鞋子的搭扣,把新鞋给她穿上,然后搀了梅兰站起,说:“走几步斌试,看合不合脚。”梅兰走了几步,鞋子大小肥瘦正好,米拉达摸着下颏自得地笑了笑,接着去打开DVD,电视屏幕上出现了高山流水的音乐画面,米拉达腰一躬,做了个请的动作,同梅兰走起了舞步。跳着跳着,米拉达便放了梅兰的手,两手搂了梅兰的腰,梅兰也用两手搂了米拉达的脖子。两人越跳身子贴得越紧,米拉达引着梅兰往卧室跳去,一直跳到床前。两人的腿一触床沿,便双双倒在床上,仍面对面地相拥着。云雨之后,梅兰说:“汪庭闲很有才,你能用用他吗?”米拉达的口已快触着梅兰的身子了,他听见后身子慢慢抬起来,看了看梅兰的眼睛,嘴里晤晤了两下,一下把梅兰抱紧,又是一阵狂吻……黄昏时分,窗外簌簌下起了雨,两人才从昏睡中醒来。梅兰用手撑起软软的身子说:“我要回去了。”米拉达搂住她说:“外面又是风又是雨的,我怎舍得让你走,再躺一会儿,我出去买些吃的回来,你吃过再走。”说完穿衣下床出去了。
躺了片刻,梅兰去卫生间,卫生间里安装了玻璃钢浴具,那样高级的装置只有星级宾馆才有的,出于好奇,她便进去洗浴起来,还用了肖晓莉的高级发乳和洗浴液。洗罢,她从卫生间的不锈钢架上取了件叠得齐齐整整的粉色女式睡衣穿了,对着镜子照照,睡衣虽肥大了些,但依然不掩梅兰玲珑浮凸的身子。梅兰做了几个模特的动作,还做了几种鬼脸,正想着米拉达回来时自己用哪种鬼脸吓唬他,此时传来开锁的声音,她忙踮起脚尖走到门边躲着。门开了,梅兰一见进来的人,霎时傻了,进来的人是住在米拉达对门的女校医红杏。红杏进门时没看清是梅兰,梅兰穿着肖晓莉的睡衣,起初她还以为是肖晓莉。一想又不对,肖晓莉昨天才说要外出一个星期的,要红杏帮忙照应好家,并把钥匙交给了红杏。红杏下班回来见雨下得不小,怕米拉达不在家未关窗户,就开了门进来了。红杏仔细看了看穿睡衣的女人,是校图书馆的梅兰,她惊愕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她对面的梅兰也像从头到脚掉进冰窟窿里一般,僵了,嘴也是张着,也说不出话来。
两个女人僵直地站在那儿,这时米拉达拎着一塑料袋的吃食开门进来,一看室内情形,他的脑袋也是嗡地一响。红杏是肖晓莉的远房表妹,原在一家乡镇卫生所当护士,后来由肖晓莉安排到了学校医务室当校医,名义上是校医,其实就是米拉达家的半个保姆,夫妻俩的衣服、床单、内衣都是红杏洗。米拉达常常背着肖晓莉,在与红杏把手捏腕、摩肩擦膀之际讨了不少便宜,但毕竟是肖晓莉的亲戚,他把分寸把握得很好,始终没有越界。此时,米拉达发现红杏手里的钥匙上拴着一个小玉兔,正是肖晓莉的钥匙,红杏虽常年在他家出入,但他万没想到肖晓莉这次外出竞把大门钥匙交给了红杏。
米拉达毕竟是米拉达,头脑很快冷静下来,他声调平稳地对红杏说:“我正要找你家家宝呢,是家宝申报特级教师的事。梅老师也是我喊来帮忙的。你去把家宝喊过来吧,就在我家碰个头,议一下。”米拉达说的家宝叫孟家宝,是红杏的丈夫,也在这个学校教政治课,是个能下苦功的人,几本教材他几乎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可是只能照本宣科地灌给学生,缺乏教学艺术,高考也不出成绩,但他还是比同样资历的老师提前晋升了高职。米拉达现在又准备给他申报特级教师,中学特级教师的工资跟大学正教授是同一档次,对于生活在小城里的人来说,已经相当高了。红杏听了,应了一声“好”,瞥了梅兰一眼出门去了。梅兰也趁隙进到卧室里换上自己的衣服,刚把那件粉色睡衣叠好放进卫生间,红杏、孟家宝就进门了。米拉达招呼几个人坐下说:“家宝同志,红杏同志,梅兰同志,名校要有名师嘛,我校在社会上的声望越来越高,迫切需要我们产生名师,家宝同志就将是我们要积极着手打造的名师。家宝,我提前祝贺你了。”孟家宝想说句感谢之类的话,一时找不到词,只好咧着厚嘴唇笑。红杏看了看他那傻乎乎的样儿,眼光又扫向梅兰。梅兰两腿并拢,文文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红杏心里骂道:小骚狐狸精,现在像个人样了,先前不知道同米拉达怎样发骚呢。米拉达顿了顿,又说:“但申报特级教师有几个硬性要求,在备课笔记方面,家宝平时备课笔记写得倒很认真,但还要再充实一些课外资料进去;至于听课记录、示范教学等有关材料,我让教导处帮你准备好;现在最要紧的是教研论文,家宝先前在市教研室自办的教研杂志上发表过两篇,可只能作为参考,要求一定要在省级教研刊物上发表三篇以上才行,这对家宝来说怕是很难了,所以这就要请梅老师伸出友情之手了。”梅兰睁大眼睛看了看米拉达,嘴唇动了动。米拉达笑了笑,对梅兰说:“有困难是吧,但不是太难解决,梅老师的电脑不是操作得很熟练吗?你可以调出十几篇政治教研论文下载下来,把内容相近的分成一组,共分三组。从每一组中产生一篇新的论文出来。怎样产生?说出来也容易,教研论文跟学生作文中的议论文一样,先确定一个观点,然后再排列几个能说明这个观点的教学实例就行了。具体操作是,选取内容相近的一组教研论文中A篇的教学观点,再从B、C、D篇论文中各找一个
教学实例,这样一组合,一篇新的教研文章不就产生了?”三人一听,脸上都浮出十分惊奇的表情,原来高深莫测的教研论文竟可以这么简单地炮制出来。孟家宝用崇拜的眼光看着米拉达,激动得嘴唇都发抖了:“不、不愧是校长,水平真是高哇!”米拉达脸上露出自负的笑容说:“时间紧迫,必须在两周之内准备好一切材料。最后我强调一点,今天的事情只我们几个人知道,对任何人都不能有半点泄露!”说罢,他的眼光落在红杏脸上。孟家宝刷地站了起来:“今天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我和红杏怎会往外讲呢?我们夫妻还不知如何感谢校长和梅老师呢!”米拉达说:“那就好,会就开到这里吧。”
孟家宝请梅兰到他家吃晚饭,红杏听了,也跟着附和。梅兰不好径直走,说:“饭我就不吃了,我回家还有事,孟老师你拿几本政治教学参考书给我看看。”梅兰拿了书出门,孟家宝和红杏跟着送出门外。米拉达也从对门拿了个袋子出来,对梅兰说:“我这也有几本书,你拿回去参考。”他把袋子递到梅兰手里,梅兰接了袋子就感觉不是书,是那双新鞋。
梅兰一到家就从袋里掏出那双黑高跟皮鞋,往地上摔了一只,又往地上摔了一只,两只皮鞋在地上翻滚了几个筋斗,奇巧的是都鞋面朝上地立在那儿,像是在展示炫耀自己,也像是在嘲弄讥笑梅兰。梅兰气得坐在沙发上,脱下自己脚上的两只乳白色皮鞋分别向地上的黑高跟皮鞋砸去,一只没有砸着,滚到了墙根,另一只砸着了,但没有把黑高跟皮鞋砸倒,自个儿却歪在了旁边。梅兰更气恼了,正要从沙发上站起来,童小山开门回来了。梅兰便在沙发上躺了,双手枕在脑后,两眼微微闭着。童小山见梅兰躺在沙发上的样子,又见地上横七竖八的鞋子,心想梅兰肯定是为哪件事生气了,就轻手轻脚去拾掇鞋子。他见那双黑高跟皮鞋是双新鞋,便拿到梅兰跟前,嘻嘻地问:“你什么时候买的这双鞋?”梅兰睁开眼睛说:“你怎么会知道?你只知道成天去打游戏机,今天肯定是钱打光了,不然你舍得回来这么早?”童小山理亏,小声咕噜了一句:“我只是随便问问嘛。”梅兰撑着坐起了身子,指着从孟家宝家拿来的一摞书说:“为了评上职称,又要写论文了,我还要上课,还有图书馆里的一摊子事,每天白天黑夜地忙,太累了,连烧饭的力气都没有了!”童小山听了,忙跑到厨房去把他中午做的饭菜热了,端过来放到桌上让梅兰去吃。他把两双鞋子拿到门角,先用湿布揩拭,再上油上色。梅兰吃过饭,见童小山收拾得差不多了,便说:“你把那双新鞋拿来,我试试给你看看。”童小山颠颠地把鞋拿过来,梅兰穿上走了几步,童小山拍着巴掌说:“太漂亮了,我陪你到舞厅跳舞去吧,我敢保证,肯定整个舞厅都羡慕你。”梅兰轻轻拧拧童小山耳朵说:“我还要看书,准备写论文呢,哪有时间去跳舞哟。”就拿了书走进书房开灯坐下。童小山泡了杯茶给她端进去,又蹲在她身后给她揉腰。梅兰同米拉达在床上折腾了一下午,腰正好有些酸,就任童小山给她揉。
梅兰用了七天时间替需家宝完成了三篇教研论文。当梅兰把教研论文递给孟家宝时,孟家宝高兴得双手直抖擞,连说几声“太感谢了”。事后梅兰有种负罪感,孟家宝人倒不坏,教学也认真,但离特级教师还差很远,学校里比他教学水平高的教师大有人在,他能是特级教师,真不知汪庭闲要被评为什么级别的教师了。自己在这件事情上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啊?可追悔也没有用了,事已至此了。
梅兰上次搜集了一些身体保健的方法,很受老师们欢迎,于是她决定再收集一些精神保健的方法,她发觉精神保健比身体保健更重要。人会得多种疾病,其实很多都是精神方面的。梅兰翻查了不少佛学方面的书,发现佛教中的很多道理细细品味很容易让人接受,比如,人要记住应该记住的,忘记应该忘记的,要改变能够改变的,接受不能改变的;又比如,我们无法控制有些事情,但我们要能控制自己:还有日出东海落西山,愁也一天,喜也一天,遇事不要钻牛角尖,那样人舒坦,人心也舒坦。梅兰整理好打印出来,不少老师看了都说好。
转眼又临近高考了。高考是教育部门的大事,也是全社会的大事,学校、教育主管部门和市里有关领导都十分重视。六月七日正式考试,六月六日学校召开了考务会议,主席台上坐了一长串市里有关部门的领导,市教育局局长肖晓莉作了动员讲话后,又乘车到别的学校作动员讲话去了。随后米拉达作了讲话,接着市教育局一位副局长宣布,本校作为市里第6考点,米拉达是考点负责人,共设44个考场,四层教学大楼分成4片,每片11个考场,每片设一个片长,负责这一片的所有有关考试事宜。梅兰分在二楼的二片,她刚检查布置完考场,总务处一个年轻职工跑来告诉她,说总务主任找她有事。梅兰到了总务处,总务主任说:“听说梅老师编了本什么小册子,都是些让人莫生气的话,能不能给我一本?”总务主任说完,习惯地拍了拍他那硕大的肚子。梅兰笑了笑说:“看你这弥勒佛般的肚子,还能有什么难容之事?”总务主任说:“肚子大是不错,可有时也是一肚子气呢,梅老师你分在二片吧?”梅兰说:“对呀,你不是二片片长吗?这几天你就直接领导我了。”总务主任做个手势让梅兰坐在他对面,压低了声音说:“红杏的儿子今年也参加高考,在二片最西面第22考场的28号。老师家的孩子嘛,能照顾尽量照顾一下。孩子的爸爸不是正申报特级教师吗,如果孩子考不上大学,他的面子不好看,学校的面子也不好看。不过呢,你也不用紧张,只需明天下午考英语时配合一下。”然后他抬起屁股,头伸到梅兰跟前嘀咕了几句,嘀咕完了才一屁股坐下去,叹了口气说:“当然喽,这一切都不是我的主张。是谁的主张,你是个明白人,该不用我多说了吧。”
次日下午两点,市高考第6考点二片办公室,担任片长的总务主任从包里拿出十几个揉皱的纸团吆喝着说:“都来摸喽。”梅兰站在最前面,在总务主任右手前摸了个纸团,她把纸团展开一看:22考场。于是就领了试卷袋,招呼着同考场的另外两名监考教师向22考场走去。每个考场都是三名监考教师,梅兰的名字排第一,按惯例就是考场负责人,另外两名教师是从市里小学抽来的老师。开考一小时后,梅兰在考场里转了一圈,经过28号红杏的儿子旁边时,往他试卷上瞄了一眼,见他前面做了几道填空题,后面都是空白。又过了二十分钟,红杏的儿子举起手,一位监考老师走到他身边轻声问:“什么事?”红杏的儿子说:“头疼。”监考老师问:“你以前头也疼过吗?”红杏的儿子点点头。监考老师又问:“你以前头疼怎么办呢?”红杏的儿子说:“吃镇痛片。”监考老师走过去对梅兰说:“是不是向片办公室报告,跟医务室说一下?”梅兰说:“行。”几分钟后,寂静的考场外面响起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监考老师在前,红杏端着一杯开水跟着,看样子开水很烫,红杏用几层纸巾包裹着杯子。监考老师领着红杏到了红杏的儿子面前,说:“就
是这位同学。”红杏把开水和镇痛片放在桌上说:“不要紧张,喝口水吃下药片,头就不疼了。”这时总务主任也进来了,他说:“这位同学的顽强精神值得学习啊!”说完,总务主任和红杏就出去了,红杏出门后还回过头来同梅兰对了下眼光。一会儿,梅兰见红杏的儿子把包裹茶杯的几层纸巾摊开,从里面抽出一张纸,然后急急忙忙地往试卷卷上抄起来。
第三天上午,梅兰从片办公室领了试卷往考场去,走到考场靠后一扇窗户外面,听到一考生对另一考生说:“你知不知道?昨天下午22考场有人作弊。”另一考生说:“知道,已经有人举报了……”梅兰脚步不好滞留不动,只得往前走去,两个考生下面的话就没听见了。进了考场,梅兰心里嘭咚嘭咚地狂跳,头上沁出一层汗珠,一阵晕眩向她袭来。那天下午总务主任把她喊到总务处对她说了一番话后,她当夜就辗转反侧几乎没有合眼。次日清晨,她抱着侥幸心理想,总务主任、红杏他们先要把题目抄出来,再找到“枪手”做好,最后夹带进去,几个环节只要有一个环节出了差错,作弊就无法往下实施,自己也就不承担任何风险了。谁想昨天下午红杏的儿子居然一切顺利地作了弊。梅兰昨晚失眠更厉害,几次刚睡着就被噩梦惊醒。“滴铃铃铃……”发考卷的时间到了,梅兰硬撑着去发考卷,当发到刚才议论作弊的两名考生面前时,梅兰发现那两名考生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她。此时,一阵更大的晕眩袭来,她两眼发黑,金星四起,终于站立不住倒了下去……
中午时分,梅兰醒了过来,她看见一个圆脸的小护士正对着她微笑,自己睡在一间单独病床的病房里,左手上捅着针管。梅兰对小护士轻轻笑了笑说:“辛苦你了。”小护士说:“我哪里辛苦,你才辛苦呢,为了高考你都累得昏迷了,人人都在夸你呢。”正说着,门外有人敲门。小护士把门开了,外面站着总务主任和童小山,两人见梅兰醒了,对小护士说:“这下可以进来了吧?”小护士点了点头。童小山进门后,忙跑过去帮梅兰把枕头动了动,让她枕得更舒服些。梅兰眼圈红了,童小山眼圈也红了。总务主任对童小山说:“瞧你没出息的样,梅老师这不好好的吗?”然后就让童小山和小护士把一箱饮料送到护士值班室去慰劳护士们。两人一出门,总务主任就对梅兰说:“你真是没经历过事情,昨天下午考试结束后的确有人举报,但米校长早把它摆平了,都没用肖局长f¨面。”童小山和小护士送过饮料回来,总务主任便对梅兰说起抢救她的经过——梅兰昏倒在地后,同考场的老师立即跑到片办公室向总务主任报告,总务主任一边喊了红杏和学校保卫科一个小伙子向考场跑来,一边打手机向米拉达报告。保卫科的小伙子背起梅兰就往楼下跑,高考备用的市医院的120救护车早已启动,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把梅兰抬上车。救护车还在开往医院的路途中,院长就组织医护人员做好了抢救的一切准备……总务主任哇啦哇啦讲了一气,口干舌燥了,拿起一罐饮料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下去。梅兰试图往上移移身子,小护士忙上前按住她不让她动。梅兰望着总务主任说:“多不好意思,给大家带来这么大的麻烦。”总务主任用手抹拉一下嘴角溢出的饮料说:“你快别这么说,米校长说了,要让全校老师学习你这种带病工作敬业奉献的精神呢,从现在起,你不能再谦虚了。”说罢眼睛向梅兰眨了眨,怕梅兰发现不了,他紧跟着又使劲挤了两挤,梅兰抿嘴一笑,低垂了眼帘。
直到昨晚,梅兰才心安意落地睡了一觉。早晨起来后她在病房里走了几个来回,活动活动了身子,又去照镜子,见自己前额在桌腿上磕破了,消了毒上了药,用白纱布带箍了一圈,看上去伤势不轻,像个英雄人物的模样。第四天上午,肖晓莉陪副市长来看望梅兰。梅兰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了,用适度的微笑迎接来看望她的人。梅兰虽说躺在病床上,仍风采照人,韵致超绝。副市长站在她病床的一边,肖晓莉站在她病床的另一边,她努力着想坐起来,副市长和肖晓莉同时按住了她,让她躺着别动。随同副市长和肖晓莉而来的一群记者,紧张地忙碌起来。电台记者挤在最前面,他们要现场录音。电视台记者不停地变换着位置,寻找最佳拍摄角度。文字记者站在最后边,他们伸长了耳朵听,力图多记下一些,好回去后想象发挥。肖晓莉亲切地对梅兰说:“你这种带病工作、敬业奉献的精神,值得我们全市每一位教职员工学习啊!”副市长也向她颔了颔首。接着,肖晓莉向副市长说起了梅兰在图书馆工作的业绩,在课堂教学中的业绩,当她说到梅兰辅导的两名学生美术作品在省里获奖时,副市长插话:“你的学生作品能获奖,那你也一定画得很好喽。”梅兰说:“我画得不好,请您多指教。”站在后边的教导主任往前挤了挤说:“梅老师的水墨梅花和兰花最擅长……”肖晓莉打断教导主任的话对梅兰说:“你向市长请教是吧,对极了,市长的书法和美术造诣都很深呢。”副市长立即摇了头:“我那只是胡乱涂鸦,不足道,不足道。”然后对肖晓莉说:“肖局长,我同意你的意见,在全市教育系统掀起学习梅兰老师舍身忘我工作的精神。”肖晓莉说:“市长给了我们指示,我们立即布置开展学习梅兰老师的活动。”最后,副市长和肖晓莉又都再三叮嘱梅兰安心治疗,不要急于出院。梅兰朝他俩点了点头,眼里溢出感激的泪花。
当晚,梅兰打开病房里的电视机,看到本市新闻对自己的报道。梅兰对自己荧屏上的形象非常满意,在前来看望她的领导和记者面前,她显得自然、真实,没有雕饰、作秀的成分。梅兰又把荧屏上的自己和肖晓莉作了比较,觉得肖晓莉衣饰华贵,言行举止不时流露出官气,失去女人味了。一个失去了女人味的女人,人们对她尊崇也好羡慕也好,但很难让人觉得可爱了。相比之下,自己却是风致淡雅,可近可爱。梅兰又想,可惜米拉达当时不在场,如果他在场,他一定比其他人更易把自己和肖晓莉作比较。但转而又想,米拉达要是当时在场,他会感觉到夹在中间的尴尬吧。梅兰突发一个念头,自己若是哪天像肖晓莉那样做了领导,一定要做出伶伶俐俐、善解人意的小女子样,千万不要沾上官气,不然就不惹人爱了。电视镜头又切换到采访考生家长,一位浓眉大眼的壮年男子瓮声瓮气地说:“梅老师这样认真负责、忘我工作,每个考生家长肯定都会感谢她……”看到这里,一阵羞愧掠过梅兰心头,她啪地把电视关了,用双手捂住羞赧的脸。
直到高考一应工作结束后,米拉达才去医院看望梅兰,那已是梅兰住院的第五天了。米拉达这么迟才来,一是他身为考点负责人,事务繁忙,但最主要的还是他想避人耳目,让人认为他对梅兰并不怎么亲近。但在全市教育部门大张旗鼓地开展向梅兰学习的活动中,米拉达的暗劲是用到极致了。别的不说,仅市里几家媒体对梅兰采访报道这几天,学校的招待费用就花了一个不菲的数字。米拉达乘车直抵住院部门口,头发梳得一尘不染,拎着水果袋进了病房,与梅兰对视了一眼后,就把一袋水果递给值班小护士,微笑着说:“拿到护士值班室去,你们慢
慢吃着,正好学校有个事情,我要同梅老师谈谈。”梅兰对小护士说:“这是米校长。”小护士说:“谢谢米校长!”拎起水果袋出门了。米拉达紧随其后把门关上,又把窗帘拉上,回到病床边坐下,抓了梅兰的手说:“这几天太忙了,到现在才来看你。”梅兰说:“你忙我知道。”米拉达说:“不过你在这里的情况,他们每天都向我汇报的。”梅兰说:“谢谢你了。”米拉达说:“谢什么?傻样。”他亲了梅兰的手一下,又说:“这下好了,你扬名全市了,一切比我预想的还要好,这就叫因祸得福吧。”梅兰低垂了眼帘说:“这都要谢谢你啊。”米拉达说:“又说谢了,以后可不许说了。”接着便搂住梅兰亲吻起来,嘴对着梅兰的耳朵说:“下学期你就任教导处副主任吧,或者干脆就任校办公室主任。”梅兰软软地依偎在米拉达肩上。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米拉达没接,接着又是一阵铃声,一连响了四次,米拉达才从梅兰身上腾出一只手从腰间取了手机,一瞅,是肖晓莉的号码,忙对梅兰嘘了一声,接通了。肖晓莉说:“有件事你听好啦,今天下午市里有关部门要去考核梅兰,你预先安排配合一下。”米拉达眉毛拧成疙瘩说:“我们已经准备安排梅兰任学校中层领导了,哪里又来考核?”肖晓莉说:“是这样,市文化局缺一名女性副局长,有人推荐了梅兰。”米拉达说:“谁推荐的?”肖晓莉说:“这你就别问啦,人家说梅兰会画画,懂文艺,现在又有相当的知名度;是合适人选。这是组织上决定了的事了,你就去落实吧。”米拉达一只手接电话,另一只手还在搂着梅兰,他同肖晓莉通完话后,用两手紧紧搂住梅兰,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巨大的失落感,,他没想到梅兰这么快就离开了学校离开了他,腾空而起一种为人作嫁的感觉,满含悲凉地说:“刚才你已听到了吧,我们就要分开了。”梅兰一下把头埋在米拉达怀里说:“我永远都是你的女人。”梅兰讲话时发出的气流噗噗地吹到米拉达的胸脯上,米拉达顿觉暖融融的,说:“我要回学校了,好安排对你的考核。”他两眼脉脉地望着梅兰,临出门时说:“你上次提到汪庭闲是吧,我来安排。”
一个星期后,梅兰被市里正式任命为市文化局副局长。也就在那个傍晚,总务主任、陈翠莲去接梅兰出院。两人临去之前找了童小山一圈,不见人影。出了医院大门,总务主任招手要叫出租车,梅兰住了十多天院,乍到街上,眼前花花绿绿的,看什么都觉新鲜,便对总务主任说:“路又不远,走回去吧,我也正好活动活动。”陈翠莲紧跟着说:“对对,活动活动好。”总务主任说:“那好,你俩先走,我去开两盒降压灵。”陈翠莲肩上挎个包,里面装着梅兰住院时的生活用具和换洗衣服,挽着梅兰的胳膊,两人依偎着慢慢沿街走,说着长长的话。一路上,碰到梅兰的熟人也好。碰到自己的熟人也好,陈翠莲都兴致浓浓地上前打招呼,亲热地对人说:我家妹妹不当老师了,要去当文化局副局长了……每次都是梅兰拽住,她才与人告别。就这样,一华里的路程,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家。
到家后,陈翠莲放下包,扶着梅兰坐到沙发上,又去给梅兰泡了杯茶。突然发现童小山蹲在厨房里霍霍地磨着菜刀,她笑着对梅兰说:“妹妹你多有福气,人还没到家,小山就在家磨刀了,肯定是给你准备了什么好吃的。好了,姐姐也该走了,让你们小夫妻俩好好亲热亲热。”梅兰要站起来送她,陈翠莲忙一把把她按在沙发上,说:“好好歇着吧,亲姐妹还客气什么哟。”说罢一溜烟走了。
梅兰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到底十多天没活动,刚才又走走站站了一个多小时,体力不支,动都不想动了。她喊童小山,想叫他过来将她脚上的黑高跟皮鞋脱下换双拖鞋,却听见童小山仍在霍霍地磨刀,便大声问道:“童小山,刀还设有磨好吗?”
童小山终于站起身,慢慢走了过来,他用大拇指的指肚当了当刀锋说:“磨好了!”梅兰见童小山手里的菜刀磨得雪亮雪亮。闪出逼眼的寒光,不解地问:“你把刀磨得这么快干什么?”
童小山沉默了好久,嘴里挤出了两个字:“杀人!”
梅兰用疑虑的眼光看着童小山,她不知童小山是说的真话还是在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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