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成奶奶的头痛病犯得越来越厉害了。
天成奶奶的头痛病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因为从天成有记忆的时候起,他奶奶的头就一直在痛,只不过那时候没有现在痛得厉害,时断时续,发作起来也没有什么规律。有时候在地里干着活,头就突然痛了起来,她就放下手里的东西,捧着头在地上坐一会儿。坐的时间的长短完全由头痛的程度决定,因为谁都知道天成的奶奶有这个毛病,大家也就不说什么,就会有人过来帮天成的奶奶把剩下的活干完。后来天成的爸娶了天成妈,他奶奶就不再上工了,留在家里为他们做饭,但头一痛,全家吃夹生饭也是常有的事情。最离奇的有一次他奶奶抱着天成去地里找妈喂奶。队里的地在小河滩的另一头,中间还隔着一片苇子田。他奶奶走到一半,头又痛了起来,她想坐下来歇一会儿,就将天成搁在她的腿上,然后腾出双手去按摩头,希望快点过去。不知道是她没有将天成放好,还是天成太好动,反正三两下天成就从奶奶的腿上滑到了地上,巧的是这时候恰好过来一只野狗,一下子就将天成叼跑了。
野地里很安静,没有一点异样的声响,野狗是悄悄地来的,就像地雷战里那个偷地雷的鬼子队长。奇怪的是天成从奶奶的腿上滑落下来被野狗叼走,居然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许他觉得这本身就是一件十分好玩的事情,因为在他的意识里,除了饿,再也没有任何事情让他感到害怕或烦恼的了。当他从奶奶的腿上滑落下来时,他首先看到的是一片天,瓦蓝瓦蓝的,然后看到的是一块地,碧绿碧绿的,长满了青草和各式各样叫不出名字的小花,最后才是那只朝他伸过来不住抽动的狗鼻子。狗鼻子湿漉漉的,带有一种他从来没有闻到过的腥气,这腥气终于让天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那时候他奶奶的头虽然痛,但还远没有现在这样厉害,没有达到昏厥和丧失意识的程度,天成的喷嚏立刻让她发觉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吓得她拼命大叫起来。这时恰好过来个路人,那人也是村里人,往地里送饭的,听见天成奶奶的叫声,扔下瓦罐就朝野狗追去。
野狗本来以为得手了,谁知道天成打了个喷嚏。那个喷嚏它是没有任何准备的,心里一惊,差点就松了口,接着天成的奶奶就叫了起来,让它感到更加恐慌,所以它在往前跑的时候,头基本上是朝着后面的,它有点害怕后面追过来的那个人。这样一走神,它居然撞到了天成妈他们劳动的那块地里。
结果是可想而知,否则也就不会有天成了。
否则,我就只好去投河了。
后来,天成的奶奶常常这样对他说。
经此一劫,天成的妈宁可让他饿肚子也不让奶奶送他去吃奶了。因此,天成断奶的时候很早,只有半岁就开始吃米汤和稀饭,也因此他和奶奶的感情特别深,因为童年中的大部分时光是和奶奶呆在一起的。
不过他奶奶头不痛的时候,也是一个很勤奋的人,家里家外山间地头哪里都有她的身影。有人说村里有两样东西的声音最大,一是村里的广播,二是天成奶奶的嗓门。天成的爷爷在一九四八年迎接解放军渡江时牺牲后,他奶奶就守着天成的爸和他姑过。她当过队里的妇女主任,大队书记,后来因为头痛病常常影响工作,就早早地从这个中国行政体制最末的一级领导岗位上退下来,成了一名普通的社员。再后来队里为了照顾她,连工也不让她出了,但队里每年还按人头分给天成家一定数量的口粮,算是对烈属的照顾。尽管如此,天成家还是很困难,因为他奶奶的病。
为了给他奶奶治病,队里也花了不少钱,公社和县里民政局也帮他奶奶联系过医院,但始终都检查不出原因。药吃了不少,他奶奶的头痛病只见重,不见好。
到天成读高中的时候,奶奶的头痛病发作得就更频繁了,而痛的程度在加重,过程也在延长。每次只要头一痛起来,奶奶就会睡上几天。她总说有个人影在她面前晃动,这个人很面熟,她好像认识,但又说不出他的名字。天成知道他奶奶的这种情况叫幻觉,就是人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下出现的假想。天成读高中后是住校的。平时不回家,在假期里他奶奶的病发过两次,天成就一直守在奶奶身边。奶奶在迷迷糊糊中不断地和自己想象中的那个人说着什么,奶奶到底说了些什么,天成也听不大懂,但天成知道奶奶总是想弄清那个一直纠缠她的人是谁,他为什么要找她。奶奶还提到了钱,好像是银元。天成知道银元是过去的货币,但真正的银元是什么样子的,他也没有见过。
天成妈对天成爸说,请个先生来看看吧。
天成妈说的先生不是指医生,他们对医好老太太的病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天成妈说的先生是指道士,降妖除魔捉鬼拿怪的专业户。他们猜想奶奶这样神志不清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了体,反正已经是这样了,死马当成活马医呗,说不定还能有一点指望。
天成爸蹲在门槛上抽烟,他的眼神和他嘴里的烟雾一样,幽暗迷茫而又模糊不清,如果不是他嘴上的烟头在一明一灭地冒着火光,他的整个人就跟一个凝固的雕像一样了。一直等到吸完那根烟,他才开口说,请吧。
天成当晚就回了学校,他没有看见道士先生是怎样替他奶奶驱鬼的,但结果他是可以想象得到的。毕竟他是个高中生,他不相信有那样的事情。那以后,天成就没有再回去,J临近高考了,他的学习任务很重,压力也挺大的,他不想让父母和他奶奶失望,读了十几年的书,花掉的钱差不多可以装满一抽屉了,他必须对他们有个交代。
八月底,天成的录取通知书来了,天成把它递到奶奶的手上,奶奶说,我就是现在死也闭得上眼睛了。
天成说,奶奶,您不能死,等我大学毕业了,我还要带您去看病。我想您的病一定能治好的。
他奶奶笑了,说好,只要我不死,我就一定跟着我的大孙子去治病。
天成是带着牵挂走的,四年里,这份牵挂就像他的上课铃声一样,每天都伴随着他,成了他生活里的一项不可缺少的内容,或者说那就是肩负在身上的一种责任,有时候它甚至让天成觉得这四年竟是那样的漫长。头一个暑假里,天成在外面找了份短工,然后他把自己第一次赚来的三百块钱全部寄了回去,想让他爸爸给奶奶治病。可是几天后他爸又把钱给他寄了回来,他爸说奶奶的病也不是这几百块钱就能治好的,还是留着他上学用。他说奶奶现在成了仙,能给人求神问卦,灵验得很。
天成爸的话把天成搞糊涂了,他知道奶奶以前当过大队书记,她是不信这个的啊。难道是这病把奶奶的一切都改变了?天成忍不住,晚自习就溜出来给他爸打了个电话。电话只能打到村长家,请村长转。还不到九点钟,村长好像已经睡了,电话响了好久,那头才响起村长老婆睡意朦胧的声音,谁啊?
我。天成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听见天成的名字,村长老婆就没有了声音,估计她是有些犹豫。按照她的习惯,她肯定是要将电话挂断的,天成也没有办法,如果她真的挂了,天成就只好再打。好在她没有这么做,电话里一直还有电流声,她肯定是在等村长发话。因为以往这么晚的时候往他们家里打电话,除非是乡里领导,她才会喊她男人接电话,其他人一律免谈,何况还要传呼。可天成知
道自己不是其他人,大小是个大学生,在村里还有点人气,就连村长也很给他面子,说山不转路转,说不定哪一天就转到了天成面前。这话是村长恭维他的,天成明白,他也不指望哪一天村长会转到他面前。他只希望村长能让他爸来接电话。
电话里传来了村长的咳嗽声,这是他准备来接电话的前奏。其实他的嗓子并没有毛病,这只不过是他的一种习惯,也是一种变相地表明自己身份和尊严的方式,而这种习惯和方式也是可以随着电话那头的人的身份而改变的,如果现在给他打电话是乡里的领导哪怕就是一个办事员,这种习惯都不会出现了。
“是天成啊。,”村长的声音终于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找你爸啊,我让你婶子去叫啊。”
村长就在电话里和天成聊了起来,天成爸来的时候,村长的兴致正浓,好像并没有立刻把话筒交给他爸的意思,他爸只能赔着笑脸在一边等着,这天成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天成以前就知道很多人来村长家接电话都碰到过这样的情形,只要是对方打进去的,村长只要在家,就会拉着对方天南海北地瞎掰,反正又不是花他的钱。后来村里人都知道了村长的这个用意,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就不往村长家打电话了。听着村长在电话里和自己说的那些无油无盐的话,天成知道他爸的心里一定急得像针扎。他爸老说那一句话就是一个馒头,几个馒头就是一顿饭了。好不容易等村长收了声,他爸一拿起电话,天成立刻就感到了从电话那头传过来的浓重的潮气:那是他爸手心里的汗。天成爸知道天成是想问他奶奶的事,就说,你还记得你奶奶以前发病时总说有个人在她面前晃吗?
天成说,记得。
天成爸说,后来她跟我们说她认出了那个人,叫张道义。
张道义?
天成爸说,哦,这个张道义你不认识的,我也没见过,就是村西头你同学张庆的祖爷爷。
天成啊了一声说,张庆的祖爷爷?他不是已经死了好多年了吗?
天成爸说,是啊,死了几十年的人你奶奶都能看见,你说怪不怪?这个张道义托话给你奶奶,说他有四块银元埋在他家老宅子里的那棵大柳树下,让他家里人去挖出来。你奶奶就把这话对张庆他爸说了,你猜怎么着,还真挖出了银元,四块呢。
天成又啊了一声,这回他更糊涂了,因为他根本无法解释他奶奶的这种神奇的行为。也不知道他爸后来又说了些什么,然后就把电话挂断了。
天成必须回一趟家了,四年大学,他只在大二的春节回过一次家,其他的假期他都在打工。给奶奶治病,光有愿望和决心是不够的,还必须有经济条件做保证,他要赚钱。等到毕业实习的间隙,天成抽空回了一趟家。
奶奶比以前更瘦了,精神也不太好。在那两天里,家里三三两两的总不断人,那些人不是来看天成的,是来找他奶奶问祸福的。自从他奶奶说出了张道义家藏银元的事以后。这方圆几十里就把他奶奶传成了神,总不断人来找他奶奶,问的大都是家里过去的事情。而他奶奶虽然替张道义家找出了银元,但她自己似乎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对那些不断来求她的人,她也大多推辞不见,实在推辞不掉的,就漫无边际地说一通,也不管人家听懂听不懂,再也不开口。天成爸诚惶诚恐地,生怕奶奶得罪了来人,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埋下了隔阂总是不好。可奇怪的是,那些人不管是听懂了还是没有听懂,都对奶奶恭敬有加,走的时候千恩万谢,非要留下一点什么东西或者是钱来酬谢奶奶,以表示敬意。天成爸搓着手,连声说不可以不可以。钱是万万不能要的。只是那些梨啊、枣啊、鸡啊什么的,实在是推辞不掉的就收了下来,所以在天成大学毕业的前一年。他们家的日子比以前要好过多了。
第二年的国庆节,也就是天成参加工作的第二个月,天成把奶奶接到了西安,准备给奶奶治病。那一年,他奶奶八十六岁。
常规的检查是必不可少的,但检查出来的结果让天成和医生们都大吃一惊。天成奶奶的大脑里竟然有一个长圆形尖头的金属物,也许是因为年代久远,这个金属物的边缘已经开始锈蚀,与周围的脑组织形成了一个模糊不清的球形粘连,这就是奶奶头痛的根源。
这个金属物究竟是什么呢?它又是怎么进到奶奶的大脑中去的呢?
天成看不懂X光片,他只对那个黑乎乎的金属物发呆。末了,他说,像是一颗子弹。
子弹?医生回过头来,问天成,你奶奶以前中过弹吗?天成说不知道。问他奶奶,奶奶也不知道。但细心的医生还是在他奶奶的脑后发现了一个很小的伤疤,估计与脑子里的东西有关。但这个伤疤是什么时候留下的,怎么留下的,他奶奶根本说不出来。
医生又看了看片子说,她说不出来是正常的,因为那个东西正好靠近记忆中枢,估计已经损伤到了部分记忆神经,所以她对以前的某些事情已经不记得了。但不管那个东西是什么,现在首先要做的是把它取出来,它多留一天,你奶奶就多一份危险。
幸运的是,手术很成功,那个东西被取了出来,正如天成所说,那真的是一颗子弹,锈迹斑斑的子弹。但是这颗子弹是怎么进到奶奶的大脑里面去的,又是什么时候进去的,这就成了一个谜。这个谜勾起了天成的兴趣,他决定解开它。可是要解开这个谜,最关键的人是他奶奶,奶奶现在已经说不清楚了,那就只能从奶奶身边的人着手。
天成最先调查的人是他的爸妈。
奶奶手术后恢复得很好,八十六岁的人,看上去又有了点六十八岁的感觉,当然主要指的是精神,除了对子弹以前的事情回忆不起来之外,后来的事情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这就与天成的爸妈说的基本上吻合了,也就是说,自从天成的爸记事起,天成的奶奶就绝对没有遇到过枪击之类的外伤。就更不用说天成的妈来了以后,那时天成的奶奶连工都不上了,还怎么可能出那样的意外呢?
天成的第一次调查以失败而告终了,但他并不准备就此罢手,他必须找出原因。于是他把目标放在了村里的老人身上,那些比奶奶的年纪大,或者小却跟奶奶是同一个时代的人,他们对奶奶以前的事虽然知道一些,但是却没有一个人能明确地说出奶奶是什么时候受过伤,怎么受的伤。他们说解放战争时期,因为天成的爷爷是民兵队长,国民党的保安队要抓他爷爷,几次抄过他们的家,但天成的奶奶并没有受伤。如果说他奶奶真要受过伤的话,那就只能还往前想,日本鬼子来的时候。包家老汉说,那时闹得厉害,鬼子三天两头的来扫荡,村里能跑的人特别是女人们,为了躲鬼子,一出去就是十天半个月,在外面有个磕磕碰碰的也未可知。对了,瞎眼柳天书突然对天成说,一九四二年麦收惨案,因为不想把粮食交给鬼子,乡亲们放火烧光了即将成熟的麦子,恼羞成怒的鬼子就进村抓人,那次只要没有跑出去的人都被鬼子抓到麦地里杀害了,其中就包括天成奶奶的爸妈。天成的奶奶跑出去有小半年,等再回来时人就有些异样,有时候神情恍恍惚惚的,对以前的事情总是想不起来,就连过去的熟人也变得有些陌生。开始大家以为她死了爹妈,受了打击,就没有人在意。后来时间长了,天成奶奶的情况就好一些了。人也基本上认得
了,就是以前的事还是想不起来。但以前的事大都是一些伤心的事,不堪回首,大家谁也不愿意去提及。既然大家都不去想,那么发生在天成奶奶身上的变化也就没有谁再去注意了。
现在想起来,好像是真有那么一点问题了,莫非她是那时受的伤?包家老汉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瞎眼柳天书不是天生的瞎子,是后来患白内障才瞎的,他和奶奶是同时代的人,想来他说的话应该是有些可信的。天成又想到了麦收惨案,这个惨案天成是知道的,因为他们上中学时的思想教育辅导材料里就有关于这次惨案的详细记载。但在这次惨案中,逃难的决不止奶奶一个人,她如果真是那时受伤的话,就应该有人看见啊。
天成把这个疑问对瞎眼柳天书说了出来。
柳天书翻了翻他的白眼球说,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
谁?
毛家老四。
毛四爷?
是啊,我记得他当时是和你奶奶一起跑出去的,因为他腿不好,摔了一跤,是你奶奶把他拉起来的,这个我还有点印象。至于还有没有别人,我就不记得了。
有这一个人就够了,起码他可以说出奶奶在逃出村庄后这段时间的经历,说不定这里面就有他想知道的事情真相。天成的心突然怦怦地跳了起来,充满了即将成功的激动与喜悦。直到站在毛四爷面前,他的心依然无法平静。
毛四爷比天成奶奶的年纪要大,都过九十了,岁月已经风干了他身上的血肉和水分,只剩下了一层薄薄的皮肤包裹着干瘦的骨头,看上去就像一具刚刚出土的木乃伊。天成急于毛四爷快点开口,把他想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但毛四爷显然是太老了,他的眼神不太好,耳朵也背得厉害,就连神志也非常迟钝了。好在他人还不是太糊涂,知道来人是天成。就张开他那张黑洞洞的嘴冲天成一乐,然后抬起枯树枝一样的手指了指他身边的凳子,示意天成坐。
天成就坐下了,天成把来意对毛四爷说了。毛四爷耳背,天成只能大声喊,也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就有一句没一句地答天成的话。毛四爷没牙了,不关风,说出来的话也不成调,天成听起来很费劲,只好把毛家姆妈也就是毛四爷的大儿媳找来当翻译。
毛家姆妈听了半天才听懂,她对天成说,老爷子说他当年是和你奶奶一起跑出去的,他们都一路有二三十人,后来人太多,目标大,怕被鬼子发觉,就分开了。
天成问,那您后来是和我奶奶在一起吗?
毛四爷张着他那张黑洞洞的嘴,想了半天。又摇摇头。
“您是说您跑出去以后就和我奶奶分开了?”
毛四爷点点头。
天成满怀希望的心忽然一下子凉了,这可是他目前知道的唯一最有价值的线索啊,就这么断了?他不死心,又问,那么谁和奶奶在一起呢,你还记得吗?
毛四爷想了很久。才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天成听不懂,就把眼睛转向毛家姆妈。
毛家姆妈睁大了眼睛说,他说是张道义。
张道义?!
天成的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现,就好像乌云密布的天空裂开了一道缝隙,让他一下子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他知道张道义是被日本鬼子的子弹打死的。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听张庆讲过他祖爷爷的事情。
麦收惨案过后,村里人陆续回来收尸,但张家人在死人堆里始终都没有发现张庆的祖爷爷张道义,他们以为他随着逃难的人逃走了。不想几天后,有人在离他们村几里远的地方看见了张道义的尸体。当时尸体是躺在一条干涸的河沟里的,尸体已经发臭,上面爬满了蛆虫和苍蝇,但从他胸前和额头上可以明显地看见两个黑乎乎的弹孔,和死在麦地里的人身上的伤口一模一样。当然,仅凭这两个弹孔张家人也不能断定说张道义就是日本鬼子打死的,是后来在搬运张道义的尸体时,因为尸体已经腐烂,不知道是哪个方向一用力,张道义胸前的那颗子弹竟然从弹孔里掉了出来,张道义的儿子也就是张庆他爷爷就把这颗子弹头捡了,拿给用枪的人一看,人家说那就是日本鬼子三八大盖子弹。
虽然天成此行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准确答案,而且也许是他奶奶当时唯一的同伴或者叫目击证人也死于非命,但天成已经知道得不少了。首先他大致上知道了奶奶的受伤时间,也许就在一九四二年的那场麦收惨案中。其次是导致他奶奶受伤的元凶可能就是当时制造麦收惨案的日本鬼子,因为当时和他奶奶一起逃跑的同伴张道义就是死于日本鬼子的枪下,这为奶奶大脑中的子弹来源又提供了另一个佐证。只是他现在还不能完全肯定,因为他需要证明,这一点他可以办到。现在天成要做的事情就是想办法证明从他奶奶大脑中取m的这颗子弹是日本鬼子的子弹。
要弄清这件事情并不难,天成找到了他的高中同学,市公安局刑侦队的李淼,李淼很爽快地就答应了。鉴定结果在半个月后出来了,那颗子弹头正是日本三八大盖的子弹。
事情到此就已经十分明白了,虽然从技术的角度上讲,并不能证明他奶奶就是在一九四二年那次麦收惨案中受的伤,因为没有直接的证据,而他奶奶本人又对那以前的事情完全失去了记忆,但是却可以肯定地下结论,他奶奶是日本侵略战争的受害者。那颗残留在他奶奶大脑中的子弹,折磨了奶奶几十年,直接导致了奶奶的部分记忆神经的损伤,从而将以前某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忘得千干净净。
可是天成还有两件事没有弄明白。
第一是他奶奶受伤后的这段时间是如何度过的,是什么人帮他奶奶治好了伤。据天成爸讲,以前曾经听村里人说过,他奶奶回家的时候是和他爷爷一起回来的,而奶奶则是爷爷在半道上捡的。他爷爷是五里镇人,同奶奶不是一个地方,那一天到柳河来办事,半道上碰到有人领着他奶奶,因为同行,就攀谈起来,那个人得知他爷爷是去柳河的,就对他爷爷说,这个女孩也是柳河人,麻烦你顺道帮她送回家去吧。他爷爷就答应了。后来他爷爷说走了不远就发觉他奶奶的神志似乎有点不大对头,不爱说话,只顾低头走路,问她是哪家的闺女也不回答,可她偏偏还记得回家的路,记得自己的家,记得家里还有爸妈。当她知道自己的爸妈都被日本鬼子杀害之后,当时就哭得昏死过去。这样天成的爷爷就没有理由撒手不管了,只好留了下来。再后来就成了天成的爷爷,有了天成的爸。
这些话都是天成的爷爷说给别人听,别人后来又传回他爸的耳朵里的,因为天成的爷爷死的时候,天成的爸才四岁。
天成弄不明白的第二件事情就是他奶奶是怎么知道张道义家的柳树下藏着银元的。
根据医生的分析,人的记忆一旦产生,就会形成一个记忆点,这个记忆点虽然因为某种外来的原因被破坏,从而导致部分记忆消失,但是它也会因为某些特定的环境和条件的刺激而恢复,或者暂时性局部性的恢复,只是这种恢复的程度是南损伤的程度决定的。
哦。天成说我明白了。
现在,天成可以根据自己的调查对发生在奶奶身上的事情做一个大致的描述了。
一九四二年,日本鬼子因为柳河村的村民拒交军粮并焚烧即将成熟的麦子,对柳河村进行了兽性的大扫荡,村里一部分能逃出去的人先逃了,这其中也包括天成的奶奶。可是他们出村后因为怕人多目标大,引来鬼子的追杀,就分散开来跑。天成的奶奶和张道义是一起的,而且他们肯定是碰上了鬼子,就躲进了河沟里。但是他们在躲进去之前已经中了弹,张道义的伤显然比天成的奶奶要重,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活不成了,就在临死前对天成的奶奶说出了他藏银元的地方,并委托天成的奶奶如果能活出去,就帮他把这个秘密告诉他的家人。不知道是鬼子没有发现这些逃跑中的人有两个躲进了河沟,还是他们虽然知道却以为这两个人已经死了,所以天成的奶奶就逃过一劫。鬼子走后,天成的奶奶就爬出了河沟。因为她受了伤,而且是重伤,所以肯定是爬出去的。天成的奶奶因为脑子受了伤,将以前某一段时间的事情忘记了,包括张道义的嘱托。她在伤好之后,只能记得起自己的家,这大概也是植根于人的生命中的一种本能吧。天成现在唯一不能推断的就是救他奶奶的那好心人是谁。不过这一环节对于天成推理这件事情的整个过程已经没有太大的影响了。
天成的奶奶在回家的路上碰上了他爷爷,而天成的爷爷肯定没有想到这一次偶然的邂逅竟会改变他的人生,这大概就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他不但欣然接受了,而且还用自己的努力和创造让它变得更加圆满。只可惜他离吐得太早,没有陪奶奶走完他本应享有的这段人生历程,也就无法为奶奶分担后来的痛苦。他奶奶的伤好之后,留在脑子里的那颗子弹把张道义临死前对她说的话都封存在了记忆深处的某个地方,当她后来头痛病犯得越来越厉害的时候,那一点被刺激,才使得当时的情形义现在了她的幻觉中,于是她记起了张道义对她的嘱托。否则,当后来别人把她奉为神婆之后,她对别人说的那些话为什么都不灵验呢?
听完天成的讲述,天成妈看了他一眼说,你就像亲眼看见过似的,说的跟真的一样。
天成说,事情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我只不过是把真相推理出来了而已。爸,你说是不是?
天成爸没有回答,也许他觉得能不能把事情的真相推理出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老人家脑子里的那颗子弹终于取了出来,她可以安安静静地享几年福了。
天成的奶奶的确是享了几年的福,她是去年死的,她死的时候已经九十二岁了,算得上是真正的高寿。那一年,天成的孩子刚刚上幼儿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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