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部纪录片里知道,中国第一家电视台1958年就开播了,这便是央视的前身,当时叫“北京电视台”。我有个中学同学非常肯定地说,至迟到1976年,南京已经可以收到电视信号了。他对头次在家中看电视的日期言之凿凿,实因家中那台自己组装的电视机恰在一个非常时期组装成功:毛泽东去世的那段时间,电视机正进入最后的调试阶段,全家人围着看他哥哥摆弄天线,屏幕上先是雪花点,后来有扭曲的条纹,再后来,忽然之间,画面出现了,众人一起叫,好!好!但很快又不好了。接下来有多次的反复,画面时有时无,他们的叫好声也断断续续。当然,是为试验成功叫好,只是这是说不清的,所以他们要不断互相提醒,小声点!以免招来无妄之灾。
这时已是“文革”的尾声了,“革命”已然意兴阑珊,好多人的兴奋点转到了“小日子”上。自己打家具、自装收音机之风,持续了好一阵。组装电视机则相当“前卫”,我家隔壁一邻居家看上电视似乎还要更早点,也是自力更生,显示器用的是监视器,据说是巴掌大的圆形。如果跟他家的孩子关系好一点,我与电视的邂逅应该会提前不少,不幸吵过架,故当住他家楼下的小三子提议带我去看,并保证“没事”时,犹豫再三,我还是强忍好奇心,矜持地放弃了。
电视大面积进入我们的生活是后来的事。“大面积”很直观,我指的是大面积看电视的人群。较早买了电视机的人家,请人到家里看电视成了一个项目,似乎他们也有邀邻居亲朋看电视的义务,所以往往挤了一屋子的人。若在夏天,受惠者就多得多。天热,屋子里待不住,电视机被搬到院子里或房前的空地上,如同小规模看露天电影,邻里熟人自带了凳子排排坐,左近不大认得的人,甚至还有路人,则站在后面看。不过,最初进入家庭的黑白电视机,不是九寸就是十二寸,多人围观时,坐或站后面的人,即使瞪大了眼也只能看个大概。
大尺寸的电视通常要大一点的单位才有,属贵重物品,多半有一箱式电视柜,平日上着锁,钥匙由专人保管,等闲不让看。到了节假日柜子才会打开,届时那些住在单位的单身汉端着饭盆就前来抢占有利地形。礼数也是要讲的,遇领导或年长同事从家里赶来,少不得要让座。
我家有电视机不算晚,是在我和妹妹一再敦促下买的。父亲单位里一位神通广大的同事找的关系弄到的,虽也只有十二寸,却是进口货,匈牙利产,橘红色的外壳,特别处是可以用电池,应该是旅行或郊游时用的。我一直想显摆一下,苦于没机会—— 没事你扛个电视机跑野外去干啥?再说人家是放在私家车上,那么大个家伙,我怎么弄到野外?故只能任它“泯然众人”了。
从“振兴中华”到“双方加油”
2016年里约奥运会中,没能见到中国男排的身影,“80后”“90后”或许觉得没什么,但我们那辈人感受不同,记忆中的那茬儿男排队员,个个雄姿英发,站出来都是“男神”。一切的一切,都源于1981年打败韩国队的那场球。
当年,我在留学生宿舍里“陪住”,沾老外的光,看的是彼时还很稀罕的“大彩电”。放彩电的那个房间挤满了人,一水的“陪住”。那个晚上,楼里的留学生大大地受惊,因为电视室里不断爆发的欢呼就差没把屋顶掀掉,平日斯文拘谨的中国同学们像是疯了,转播结束之后,还不肯“善罢甘休”,又冲出去庆祝,整个校园沸反盈天,有点着了扫帚的,有敲击饭盆脸盆的,还有拿热水瓶从楼上往下扔的,所有可能的物件都成了响器。再后来就跑到街上去了,游行,喊口号。不记得喊了什么,但就在同一天晚上,北大學生喊出“团结起来,振兴中华”的口号被记录在案,很快就传开了,成为“时代的强音”。没过多久,乒乓球队包揽世乒赛七项冠军,我们南京大学的学生又是倾巢而出,这次喊的,就是“振兴中华”了。
一场球嗨成这样,今天想来有点不可思议,多半是因为那本来就是在一种期待嗨起来的状态—— 20世纪80年代那种情绪高涨的氛围,如今真有点恍若隔世了。
且说因那场球,当然还有女排更耀眼的辉煌,排球一下热起来。我们下了课就去排球场占场地,经常打到天黑。那段时间也是我到现场看球的高潮期,当然,是排球,国内的联赛。照今天的情形,你很难想象这种级别的比赛会有那么多的观众。江苏队要看,主队嘛,不消说得;上海队得看,看国家队的主二传沈富麟;福建队更得看,那是头号球星“飞人”汪嘉伟所在的队啊。
球场是释放能量的最佳场所,场上球员卖力,场下观众也不闲着。过剩的能量也会以狂欢的方式释放出来。彼时南京球场有特别的一景:场上因有汗水暂停的时候,工作人员会拿着拖把进场内擦地,观众看球正嗨,不欲高潮被打断,就有人喊着提示兼催促:“拖把,拖把!”其他观众也跟着喊。也不知从何时起,成了惯例,每每球员刚一示意,裁判还未发话让工作人员进场,观众席上便已喊起“拖把,拖把”,不用指挥,也会演变成全场有节奏的高呼。
也不知是不是这自发找乐子的一幕被看成是负能量,还是观众席上又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反正后来开始宣传文明观赛了,并且要求观众均等地给参赛双方鼓劲。于是我们在赛场看到了许多“文明啦啦队”,大多是有组织而来,手挥小旗整齐地高喊:“加油加油,双方加油!”
坐飞机
我头一次坐飞机是1986年的事。那年是我的毕业季,其时研究生还金贵,论文尚未答辩,工作已谈妥了,要去一家出版社。
出版界正当黄金岁月,新上任的头摩拳擦掌,要办一份杂志。趁论文答辩前的空当,我们就被派往京师为创刊号组稿。同去的一位是名门之后,有他父辈的人脉,叩开了好几位文坛大佬的门。那哥们报捷表功之余,就提出,回来可以坐飞机了吧?那边极爽快地道:坐!
在当时,按规定处级以上出差才有资格坐飞机,只是“开放搞活”后,执行不那么严格了。比起坐火车、汽车,坐飞机相当之“高大上”。
上小学时我就跟小伙伴描述过第一次飞行。是军用教练机,飞行员甚至让我摸了一下操纵杆,就像电影上“战鹰”里的情形。我的虚构似乎很成功,隔天就有人跑来问:“你坐过飞机呀?!”眼神里并无质疑,表情全是羡慕。
有次父亲到广州,回程坐的是飞机,不知什么缘故,机上供应的吃食原封不动带回了家。于是我们见到了精致的盒子,里面一格一格装着量很少看相很好的几样荤素,有碧绿的荷兰豆,红艳的胡萝卜。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荷兰豆。蔬菜怎么可以这样?简直不像烧出来的。对了,里面还有一小块蛋糕,大大地巩固了飞机的不凡形象。我还追着父亲问过有关飞机上的其他情况,他似乎有点懒得回答。
就因对飞机的仰视,那次骤然之间,当真要坐飞机了,就莫名兴奋。我记得到了机场,两人如同刘姥姥进大观园,什么都新鲜,也忙乱,因有许多闻所未闻的手续,比如机票还要换成登机牌之类。不幸的是,在最后关头,发现登机牌找不到了。两人互相埋怨,而广播里一直在催促登机。起飞时间已到,登机牌仍无踪影,以为我们的“首航”就要以一趟候机厅之游收场了,却听见广播里径直点我们的名,于是赶到登机闸口,像两个不得已投案自首的犯人。
机场人员核对了证件并训斥了一顿之后,在满机舱人的埋怨中,将我们领到仅空着的两个座位上。飞机晚了十几分钟起飞,开始滑行的那一刻,我们长吁一口气,知道再不会有意外,有一种死里逃生的庆幸。
这次历险成为飞机为交通工具之最上乘的又一证据。票丢了都没事,乘火车、轮船哪里能这样?
当然,后来飞机在我心目中慢慢掉价了。坐飞机越来越频繁,出远门坐飞机越来越成为一种寻常的选择,机票频繁打折,有时价格甚至“沦落”到低于火车票。相应的是,其他交通工具在升格,飞机要保持冷艳高贵的形象,也只有着落在漂亮而且礼仪方面训练有素的空姐身上了,但后来高铁上的女乘务员也在向空姐的标准靠拢。
所以坐飞机虽早已平民化,但在我这儿,其“高大上”形象的最后颠覆,却是在美国完成的。美国的铁路不发达,若非自驾,出远门多半都是坐飞机。坐飞机简直就像坐长途汽车那么寻常。如此这般,乘、驾两方面也就视若寻常,“空姐”并不是什么令人羡慕的职业,也没有那种近乎选美的千挑万选了。2010年我在美国暴走,地儿大,一个月飞了好多趟,在机上看看,哪来的“空姐”?
反派台词
十几年前去海南开一个会,从三亚开车到海口,车上无聊,有位与我同龄的老兄开始显摆记忆力,背起当年背过的那些东西,真是“滔滔不绝”。我自愧不如,回头想想,能脱口而出的,倒也不在少数。
有时候,主动记忆、被动记忆也是分不清的。倘并未想记住,又没有外部力量强制你记而你记住了的,居然多年不忘,那算是主动、被动?我们记下的好多电影台词便是如此,“随风潜入夜”的性质,没谁让记,居然都会。尤其是反派角色的台词,四五十年过去,逢老同学在一处,提个头,你一句我一句,能来上许多。我心里笑:这就叫“沉渣泛起”啊。
“文革”十年,拍的新片不多,加上进口的以及“文革”后期解禁的老片,总共也没多少,我们差不多都看过,看的都是一样的,于是诸多反派角色的台词便成为共同记忆的一部分。
事实上倒并非有意奔着反派而去,正面人物的台词,比如《宁死不屈》中游击队员的接头暗号,“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英雄儿女》中的“向我开炮”等等,都是那一代人熟知的,《列宁在一九一八》里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更是在无数的情境之下被活學活用过了。反派角色(包括落后分子)的台词也未必就更“深入人心”,不过就量而言,似乎仍是这一类台词被传扬得更多。“文革”前的电影,正面人物多少还有点人情味,“文革”中拍的电影,正面人物朝着“高大全”一路狂奔,几乎所有台词都在“讲政治”,味同嚼蜡。我们钟情反派台词,倒也不是要消解什么,好玩而已—— 少年心性,最好恶作剧,而模仿反派本身就有恶作剧的意味。
《地道战》里刘江那句拍马屁的“高,实在是高”,怕是大多数男生都模仿过。要想让大家认可你的模仿,当然要尽量在声调上学得像,《决裂》里那段“马尾巴的功能”,就得拖腔拖调地讲,《青松岭》里一句“青松岭的鞭子姓钱”一句,得意劲儿出不来就没意思了。但是更高的境界是“触景生情”,把单纯的模仿变成“用典”。“用典”当然也有高下之别,像求人帮忙时来一句“看在党国的分儿上,拉兄弟一把”这样的,就用得太滥,相比之下,有次下大雨,我们几个男生在教室里借着雨声嚷嚷“下吧下吧,下它七七四十九天我才高兴呢”,就要切题得多。这是《战洪图》里一坏分子的诅咒,咬牙切齿,有与汝偕亡的恨意。我们当然并不“包藏祸心”,不过是巴望学校停课罢了。
从切题的角度说,初中时一位同学的即兴表演也许更出彩。那一回他因看手抄本或是别的什么事被告了,在办公室被训了一通。他犯的事多了去了,债多不愁,大摇大摆回到教室,借《闪闪的红星》的台词表现他的不在乎:“我胡汉三又回来了!谁拿了我什么,给我送回来,谁吃了我什么,给我吐出来!”不幸的是,班主任前后脚又到了教室,听个正着,于是这位同学未及完成对猜测的告发者的威胁,又被带回教师办公室,改演二进宫了。
热水袋·汤壶·盐水瓶
关于冬天的取暖问题,当年是有政策的:以淮河为界,淮河以北,凡单位职工,均发取暖费,淮河以南的人则没份儿。比如江苏,徐州、连云港有取暖费一说,南京就没有。它对后者有强烈的心理暗示功能:你们还没冷到那份儿上。直到今天,南京人的取暖意识也不能和北方人相比,室内能有个十来度,也就能对付。至于前空调的时代,大多数人家,干脆硬挺着,至多象征性地生个暖炉。
当然我所谓“硬挺”并非不作为,只是不采取整体性的室内升温措施而已,而局部的、贴身的取暖却必不可少。张爱玲有隽语,“冬天,视睡如归”,那想必是在有暖气的房子,至少是有个温暖的被窝,不然冰凉的床绝无理由当作惬意的归宿。脱下带着体温的衣服往凉被窝里钻,是个小小的考验,若是不着棉毛衫裤钻进去,常会倒抽一口凉气。犹记上初中时有次去学农,十月下旬忽降大雪,天寒地冻,晚上一大帮人睡下来,在被子里都缩作一团,还发出上牙磕下牙的声音。
若是在家中,被子就可以预热起来,热水袋、汤壶的一大功用,便是这个。热水袋是橡胶制成,汤壶又称汤婆子,似乎都是铜制,这两样,都是往里面注热水。每每在洗脚洗脸之前就弄好了,放进被子里。通常的位置是在脚头,因脚大概是全身最难热的地方,侍候不好,一夜到天亮,冰凉冰凉。当然,需要暖意的远不止双脚,热水袋、汤壶释放的热量则只能及于被窝的一角,故常需挪来挪去,令其到最需要的地方去。不管热水袋还是汤壶,都得包裹,否则碰上去很容易烫伤。仔细的人家会做上棉的套子,不肯费事的则用毛巾之类包起。我小时睡觉不老实,有次不知怎么把汤壶外面的套子给蹬开了,结果腿上烫出一个大泡来。
大家都穷,热水袋、汤壶虽然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一家好几口人,却也未必每人都能摊上,往往是给前一人暖过被了,又拿去给第二人用。这样搞起接龙来,总有些不便,倘能弄到盐水瓶,问题就解决了。盐水瓶即医院里挂水的瓶子,之所以被用来做热水袋、汤壶的代用品,实因它具备了两个条件,一是大小合适——我说的是容量一千毫升的那种;其二,也是更关键的,它的密闭性能好,那只白色的橡皮塞子塞进去,上面的部分可以翻过来紧扣在瓶口上,真是涓滴不漏。
但弄到盐水瓶多少是要有点关系的,确切地说,就是要和医院的人有交情。我家的隔壁是医院的宿舍,冬天家家都用盐水瓶,我们家先后有过两个,都是邻居送的,我母亲还颇觉得欠了一份人情。
不拘热水袋、汤壶,还是盐水瓶里的水,起先是来暖人的,到后来就变大人来暖它了—— 它们总要慢慢凉下来,若是在外面放着,早就凉透了,在被窝里焐着,关键是还挨着人,所以犹有余温。早上醒来,那点余温还可再加利用,最常见的是将水放出来洗脸刷牙。这时候盐水瓶即显示出无可比拟的优势:热水袋、汤壶里出来的水,似乎总有点异味,至少人们在心理上有一点排斥,只宜用来洗脸;盐水瓶是玻璃的,里面的水仿佛最是纯净,也的确无色无味,入口最无心理障碍,故总是留着漱口刷牙。
(选自《去今未远》/余斌 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9年10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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