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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信的冤与不冤

时间:2023/11/9 作者: 读书文摘 热度: 18702
黄朴民

  在中国历史上,要说打仗的本事,没有一个人比得上韩信;所谓“韩信将兵,多多益善”。要说下场的悲惨,屈死的冤枉,第一个也数得上韩信。刘禹锡《韩信庙》一诗就典型地抒发了人们对无辜枉死的韩信其人的深切同情:“将略兵机命世雄,苍黄钟室叹良弓。遂令后代登坛者,每一寻思怕立功。”

  古今中外軍事家中,有的长于运筹帷幄、谋划大计;有的长于披坚执锐、搴旗斩将。但能够二者兼备、能文能武的,却为数寥寥,唯独这位破落子弟出身的韩信,身兼二长,集谋臣与统帅于一身,成为那场杀人如麻、流血遍地的楚汉战争中的真正主角。

  韩信的杰出,首先是他战略决策能力的高明卓绝,无人匹敌。处于弱小地位一方的刘邦能够在楚汉战争中转弱为强,最后打败项羽,夺得天下,关键就在于韩信的战略筹划为他指明了成功的方向。

  当年,萧何一番巧言花语留住韩信后(京剧中有《萧何月下追韩信》一出戏,专门讲萧何是怎样不辞辛苦,挽留住韩信替刘邦卖命的),刘邦还算识时务,接受萧何的建议,给韩信举行了登坛拜将的隆重仪式。韩信感激这种“知遇之恩”,一上台便献给刘邦一份价值不可估量的见面礼——《汉中对》。就是这份战略方案,为刘邦制定了争取主动、统一天下的宏图大计:即在综合比较和分析楚汉双方政治条件、军事实力、战略态势的基础上,选择战略要地关中地区为战略发展方向,把握时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迅速兵出汉中,还定三秦地区,然后以关中为基地,引兵东向,同项羽争夺天下。

  可别小瞧这份一千来字的战略方案,它可是中国军事历史上一份最上乘的战略计划,诸葛亮的《隆中对》与它相比,也一样黯然失色。它包含了战略决策的主要层次:对敌我形势的分析预测,也即对双方战略条件的综合比较;对主要战略方向(目标)的选择;关于战略进攻时机的把握;关于实现基本战略目标的手段的论述。这四个层次彼此互为联系,相辅相成,从而融合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具有卓越的前瞻性和切实的可行性,对当时深陷困境的汉军而言,这不啻是拨云见日,茅塞顿开。无怪乎刘邦听了后会大喜过望,全盘采纳了这一计划,“部署诸将东击”,不到一个月时间就实现了第一步战略目标,基本上平定了关中地区,吹响了夺取楚汉战争胜利的进军号角。

  如果说,《汉中对》有如阿里巴巴“芝麻开门”的魔咒,为刘邦当上皇帝打开了大门,那么,韩信的下一步建议则把刘邦稳稳当当送上皇帝的宝座。在楚汉战争进入战略相持阶段后,韩信又替刘邦出了一个绝妙的高招:由刘邦指挥主力坚守荥阳(今属河南)一线,与楚军正面相持。牵制敌之主力,消磨敌之锐气。韩信自己则统帅偏师,横扫楚军侧后,完成对楚军的战略包围。接着挥师南下,占领楚军后方,切断楚军粮道。最后引兵西进,与刘邦会师,聚歼楚军主力。

  刘邦当然是言听计从,说干便干,并让韩信负责具体实施。在实施过程中韩信先后败魏、灭代、破赵、降燕、定齐,从根本上改变了楚汉之间的力量对比,最后与刘邦会师垓下(今安徽灵璧),全歼楚军,迫使曾经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项羽发出绝望的悲鸣:“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虞兮虞兮奈若何!”在波涛翻滚的乌江(今安徽和县乌江镇)边上用利剑抹了脖子,刘邦却在腥风血雨中建立起西汉政权。

  除了战略决策高明外,韩信的作战指挥艺术在古代名将中也是首屈一指,明代茅坤把他形容为“当之无愧的兵仙”,这一点也不过分。即便是汉高祖刘邦,也不得不承认韩信为兴汉“三杰”之一,说了一句老实话:“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

  的确,活用兵法,灵活机宜,因敌变化,出奇制胜,乃是韩信作战指挥的最大特色。他最擅长于结合当时当地的敌情、地形、天气,巧妙利用敌人的弱点,发挥自己的优势,出敌不意,变幻莫测,以达到以寡胜众、以弱克强的目的。像灭魏时,木罂渡河,调动魏师痛加聚歼;破赵之役中,背水布阵,“置之死地而后生,投之亡地而后存”,消灭赵军;平定齐地之战中,沙袋壅水,半渡而击,大败齐军主力于潍水;垓下会战,巧布铜墙铁壁似的五军阵,十面埋伏,一举战胜楚军主力。所有这些,都成为中国战争史上最经典的战例。

  可是,等到刘邦真的坐上了龙廷,韩信的末日也就随之降临了。

  刘邦这位皇帝,别的本事谈不上,但整人的手段却达到专业水平,而且是百分之百的阴损,这方面的“天才”,后世只有那位朱洪武皇帝方可与之比肩。当初,为了同项羽争夺天下,才不得已处处仰仗韩信;如今,项羽已灭,天下姓刘,韩信这样的大功臣随即失去了利用的价值,反而成了破坏刘姓天下稳定的一个隐患,自然只好变着法儿整掉他。于是刘邦处心积虑向韩信伸出了黑手……

  刘邦的整肃计划称得上是丝丝入扣、有条不紊。垓下之战一结束,刘邦便开始实施这一计划,“磨刀霍霍向猪羊”,这第一步是重演当年“修武夺军”的故伎,趁韩信不备之际,驰轻骑神不知、鬼不觉进入韩信帅帐,一把夺了韩信的军权。然后又釜底抽薪,将韩信由齐王改封为楚王,使得其在失去军队的同时又丢掉了基础较好的根据地。

  当然,刘邦是不会就此轻易罢手的,只要韩信头上那顶“王冠”没有摘掉,只要韩信身上那层“开国元勋”的光彩没有抹掉,他总是感到如芒刺在背,吃饭不香、睡觉不稳。“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于是,紧接着刘邦又使出新的招法,一下子扣住了韩信的命门。

  对付韩信这样功勋盖世的英雄,最毒辣、最简捷的手段,莫过于在他头上扣上“谋反”朝廷这个屎盆子。刘邦深谙此道,于是,在与那位擅长玩弄阴谋诡计的陈平一块合计一番后,上演了一出“伪游云梦”的闹剧,趁着韩信前来迎驾的机会,轻而易举地诱捕了韩信,押回京城。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韩信若真的想谋反,早在楚汉战争尚未最后决出胜负时便可拥兵自立,何以要等到天下已定,自己手中已无多少军队的时候,再心血来潮,进行叛乱呢!事实是,当年武陟、蒯通等人都曾劝说过韩信,毫不留情且穷纤入微地分析了刘邦并不可靠的性格与为人,让韩信举兵自树一帜,成三足鼎立之势,可结果都被韩信所拒绝了,他对刘邦的忠心不贰,于此可见一斑,哪里会有任何的不轨意图呢!再退一步讲,如果韩信果真有反心,何以会睁着眼往火坑里跳,毫无戒备到云梦觐见刘邦,让对方将自己逮个正着?正常的反应该是乘刘邦一行人自行送上门的机会,“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起兵掩杀,成就大事。就像《水浒传》中黑旋风李逵所说的那样,“杀去东京,夺了鸟位”。由此可见,刘邦加在韩信头上“谋反”的罪名,纯属子虚乌有。

  说来说去,韩信想拿战功作为交换条件,换取一个王爵,享受荣华富贵的念头是有的,这早在《汉中对》中就已经露出端倪:“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当了藩王之后,摆摆阔气,讲讲排场也是有的:韩信他作为俗人,衣锦还乡,光宗耀祖也是很自然的追求。所以他任楚王期间,每当外出巡视封地内各县之时,都要调集一支部队,为自己充当护卫,前呼后拥,显示藩王的威严。可是,说他有“谋反”之心,行“大逆”之事,则绝对是莫须有的!

  直到此时此刻,头脑简单、心地善良、对刘邦的用心一直蒙在鼓里的韩信,方才如梦初醒,真正看清了刘邦那张缺德的嘴脸,忍不住哀叹:“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如今强敌已灭,是我韩信该死的时候了。可惜,他这种觉悟未免来得迟了一步。越剧《泪洒相思地》的一句唱词可以说正恰好拿来形容韩信的心态:“一失足成千古恨,若要回首百年长!”

  刘邦把韩信捉进笼子后,随即成立专案组装模作样调查韩信“谋反”的事实。可是三个月下来,根本找不出这方面的任何真凭实据。不过,刘邦是决不会干放虎归山的蠢事的,常言说得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栽赃陷害他人,从来都是刘邦及其团伙的拿手好戏。于是就给韩信随便安上一条“擅自发兵”的罪名,废黜其楚王封号,改封为淮阴侯,软禁在长安,就近监管。

  当然,刘邦如果就此罢手,让韩信在屈辱、压抑之中了却残生,那么也就不成其为刘邦了。他是非置韩信于死地不可的。此时未曾下毒手,绝不意味着刘邦他还存有半点天良,有丝毫的“恻隐之心”,当是多少顾虑事情一下子做得太绝,或许会闹成其他诸侯王的哗乱,激起意外的事变。“欲速则不达”,刘邦心里明白这层道理,所以权且寄下韩信的人头。不过,诛杀韩信是既定的方针,一俟时机成熟,便要下手。

  几年过去后,刘邦的江山坐得更稳了,于是他和阴鸷狠毒不亚于己的夫人吕雉合计:是到该让韩信这家伙进地狱的时候了。

  可怜此时的韩信,虎落平阳被犬欺,凤凰去毛不如鸡,再也无力逃脱刘邦一伙的算计,只好一步步走向他们为自己所预先掘挖好的死亡陷阱。

  劉邦、吕雉再加上那位卖友求荣的丞相萧何,一道给韩信加上了一个“与叛将陈豨相勾结,计划在长安谋反作乱”的天大罪名,将韩信诱骗进长乐宫,不由分说,捆绑起来,旋即押入宫内放置乐器的钟室,开刀问斩。同时斩草除根,把韩信全族的男女老幼上百口人满门抄斩,一个不留。

  到此时,韩信总算最后一次领教了刘邦一伙的手段,才真正为自己不曾谋反而后悔不迭,仰天浩叹:“可恨我当初没有听从蒯通的劝告,割据称尊,至如今竟遭暗算,死在妇人与小儿之手,难道这真的是天意吗!”不过,事到如今,他再抱憾也是白搭了。鬼头刀砍下来,身首当即分家,一代开国元戎、旷世军事天才就此命赴黄泉。

  韩信的第二回“谋反”,表面上听起来有板有眼,煞有介事,又是与陈豨勾结谋划于密室,又是与家臣秘商假传诏令,赦免刑徒与奴婢,起事袭杀留守京城的吕后与皇太子……其实全是捕风捉影,是毫无证据的栽赃,是天可怜见的奇冤。明代人归有光、茅坤,清代人梁玉绳、方苞、赵翼等对此辩解甚详。主要的理由是:韩信与素为刘邦心腹的陈豨平时没有什么接触,绝不可能搅和在一起搞“叛乱”;说韩信与陈豨事先有“密谋”,这一“密谋”又是谁听到的呢!得知陈豨被杀的消息,韩信入宫称贺,试问真正谋反的人怎么会如此坦然?或者说怎么会这般蠢笨,傻乎乎自己送上门去挨刀斧。韩信被贬居在长安,实际上处于被软禁的状态,手中没有任何官府的符节印信,要趁夜间假传旨意,策动官府的奴仆造反,难道会有人听信他的话吗?难道他不知道这是干拿鸡蛋碰石头的蠢事,玩飞蛾扑火的游戏?如果韩信真的预先有准备,可没有实际起兵,难道这是军事天才的应有水平吗?……很显然,他们的话说得都对。正是因为韩信从来没有“谋反”的心思,才会有上述不可解答的疑问存在;也正是因为韩信从来不怀“叛乱”的贰志,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受骗上当,被高祖皇帝刘邦玩弄于股掌之中,最终丢掉了性命。

  由此可见,韩信的死是天大的冤案!

  不过,话再说回来,韩信死得挺冤这固然是事实,但造成这一结局,韩信本人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在某种程度上也得怪他自己太愚忠,说得难听一些就是太蠢。谁让他以君子之心,去度刘邦这样的雄猜皇帝之腹?谁让他脑瓜一根筋,不知转弯,三番五次拒绝蒯越等人的建议,安心做高级打工仔,不敢自立门户当老板?就是没勇气做条汉子,也不妨在与项羽最后决战关头偷回儿懒,别那么卖劲。因为既然知道兔死狗烹的道理,又为何不留几只“狡兔”,让刘邦觉得你韩信这条“良狗”还有用处,不可烹杀呢?在这一点上,韩信比起明代大将左良玉可是大大不如了,尽管论用兵打仗的本领,左良玉连给韩信拎草鞋也不配。左良玉打胜仗时总是不肯“宜将剩勇追穷寇”,不肯尽敌为上,因为他懂得,留此残贼,我们武将还算是个人,要是完全彻底消灭了,人家就当你是一条狗,离被宰杀烹食的日子也就不远了。韩信不了解这个道理,所以身首异处,冤魂漂泊;左将军了解,所以留得了性命,没有做刀下之鬼。作为成人,都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韩信自投罗网,所以说他的下场又不算冤枉。

  (选自《文史天地》202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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