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翻出林文月的《饮膳札记》,这本谈吃的书,越读越有味。
林文月是台大中文系教授,学问好,随笔也写得好,以前读过她的散文集,记恩师台静农的几篇尤其令人低回。台先生是安徽霍邱人,晚年在台湾潜心书法艺术,卓然成家。
林文月也是日文翻译家,她译的《源氏物语》较之丰子恺的译本真是“不让须眉”。木心先生尤赏第一帖“桐壶”,觉得“文字像糯米一样柔软”。《源氏物语》典雅细腻之极,余心想:有过这番熏陶的人一定幽婉得很。
没错,林文月就是个幽婉的“女史”。忘了是1985年还是1986年,在复旦听叶嘉莹讲宋词,真迷人,她整个人像是从宋词里走出来一样。林文月的美和叶嘉莹的美都属内敛的,是“颜色上伊身便好,带些黯淡大家风”。
由于是学者,林文月养成了记卡片的习惯。当初,她在纸片上记下宴客菜单、附记日期以及客人的名字,是为了避免日后再邀时菜肴重复。事隔多年,林文月重览那些卡片上的菜名和人名,竟感慨不已。卡片上的人,如今亡的亡,散的散,正是这份人事沧桑成全了《饮膳札记》这本书。
《饮膳札记》共记了十九道菜(点),有潮州鱼翅、佛跳墙这样的大菜,也有葱烤鲫鱼、椒盐里脊一类家常菜,还有炒米粉、萝卜糕、台湾肉粽等地方小点。每道菜(点)从选材到制作,每一步骤都记叙详尽,与食单无异。可又不仅仅是食单菜谱,每篇文章总有画龙点睛一段,最是滋味悠长。如《潮州鱼翅》一篇结尾:“由于烹制鱼翅非易,我并不是常常以享客人,但宴请长辈则往往而备之。母亲去世后,我隔周请父亲来聚餐。他老人家喜食嘉肴,而鱼翅软、羹汤鲜,甚得父亲钟爱。我有时特别为他留存一碗孝敬,看老人家呼呼地食毕不留一丝余翅,心中便有很大的安慰。不过,晚年的父亲体力与胃口渐不如从前,而且牙齿尽落,假牙阻碍了饮食的乐趣,任什么山珍海味都不再能促进食欲,有时一片孝心也枉然,委实莫奈何!”她接着写道:“有一段时间,我也时时邀约台静农先生和孔德成先生。两位老师都是美食家,故烹制之际便也格外用心。每当有鱼翅这一道菜上桌时,孔先生总是站起来对我举杯说:‘鱼翅上桌,我们要特别感谢女主人!而台先生和其他作陪的同桌友朋也都会纷纷起身举杯。”
宴客的乐趣,大抵在于饮膳间的许多细琐记忆当中。林文月感慨“岁月流逝,人事已非”,但餐桌上的融融场景是怎么也抹不去的。
我常常自嘲我饮食口味的贫寒,譬如鲍鱼这样的东西,对我没一点诱惑,倒是平民化的椒盐带鱼、无锡酱排骨更合我意。不过有两样贵东西,我是嘴馋的,一是辽参,另一就是鱼翅了。
新加坡的泰国鱼翅馆不少,价格公道。我师母也爱鱼翅,有时约我陪她去吃,一人一盅,皆大欢喜。天底下的美食,数鱼翅最浓郁醇厚,浇几滴香醋、撒少许胡椒,趁热下肚,真是美事。有的馆子会配一把去头斩尾的银芽,或一撮鲜绿的芫荽。林文月不喜这两样配料,家宴时皆免,让我觉得可惜。好东西总得有点铺衬。
书中《萝卜糕》一篇有淡淡的怀旧气氛。小时候,每逢过年,林文月母亲都要亲自下厨制作萝卜糕。中国人图吉利,过年必定吃“糕”。萝卜糕流行在闽粤一带,南洋也保留了这个传统。萝卜、香菇、虾米、猪肉、花生揉在里面,和我的童年记忆沾不上边,所以刚来新时,尝了也不觉得好吃。口味,总牵扯着地域和童年,没办法。
(选自《南洋滋味》/何華 著/广东人民出版社/ 2020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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