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与藏书之间
藏书,是读书人的梦想。许多人幼年无书可读,后来考上大学,有书可读了,藏书却是从不敢奢望的事。学成之后,事业有成,生活安顿,经济条件也允许购买自己喜欢的图书,才能一圆儿时的梦想,装点了自己的书房,也颇可作为一种雅趣来作炫示,只是已经没有时间来阅读,所以不知不觉间,进入到“藏书家”的行列。另一方面,作为升值最快的资源之一,日益稀缺的古刻旧钞已经成了最佳的投资对象,遂衍生出一批新的“藏书家”,可惜他们的着眼点已经不在于书的内容本身。
能在读书与藏书之间找到乐趣的人是幸福的。
辛德勇教授的《读书与藏书之间》,写的便是这种乐趣。
辛德勇,陕西师大从史地名家史念海读硕士,从版本学名家黄永年读博士,先入社科院,后转入北大历史系教书。他自谦是一个从故纸堆中讨生计的人,不是转贩旧书,而是在古人著述的字缝里找文章做。买书只是为了读书,为了更方便、更多地读书,也为使读书变得更有趣味,更多一分惬意。只是学海无涯,而一个人的生命和精力毕竟十分有限,买下的很多书,根本顾不上看,有些书甚至终此一生,恐怕也无暇一览。得筌而忘渔,这便与购书的初衷相背离,进入“藏书家”之列。由为读书而购书,却在不知不觉中已向“藏书”的方向偏倾,遂介于读书与藏书之间,故以此为题,集文二十四篇,既从收藏的角度,来谈读书,也从读书的角度,来谈如何收藏。因求雅俗均可欣赏,故令人开卷见喜。
书分三辑,第一辑“书肆游记”,谈的是买书故事。其津津乐道的,自是旧书市中“拣漏儿”。既有在津门拣漏得宝,也有在斯堪的纳维亚买旧书,在东京、京都逛旧书店的乐事。因为能识版本,且术有专攻,知文献本身的文化学术价值,故能于鱼目堆中识宝珠,历四海以拣漏。仅是文中似乎平平淡淡地说到其斋中所藏明清人某刻本、某稿本作何,以证冷摊故纸之价值,便令人艳羡不已了。
第二辑“书衣题识”,则更多地是从收藏家的角度论旧书版本。这也是本书的重头部分。
清人洪亮吉曾将藏书家分为考订家、校雠家、鉴赏家、收藏家、掠贩家五类。人多是崇前数者,而鄙后者。但藏书家有理由也有权利只赏玩而不读,或是拿藏书作文章,只是读书人则应发掘书籍的价值和意义。本辑讲的就是著者赏鉴古籍的心得和感想。像其“述石印明万历刻本《观世音感应灵课》”一篇,从一本普通的石印本,探幽钩玄,揭出万历间宫廷后妃间的争斗之一角,读来令人大呼过瘾。愚以为古籍并非死去的故纸,而是有灵之物,只是需要人们用心灵去体味,用文史之学识去还原,在与历史进程的关联之中,寻找到鲜活的一幕。一般人对古籍冷板凳视若畏途,而此中人则乐道津津,原因即在所见有所不同。
第三辑“书山问路”。记述著者研习版本、目录之学的体会和认识。这两门知识,看似简单,没有什么高深莫测的微言大义,但一切玄机禅语,对之都难以施展。人们往往将其视之为“小道”,不屑于措意。实际上,这是一片广阔无边的森林沧海,要想掌握好这些内容,很不容易,需要日积月累,博闻多识。
当下的文史研究中,能够精通版本目录之学者甚稀,即如所谓的名家,有时也会在这一方面捉襟见肘。而目下的藏书家们,却大多缺少学术的训练。所以像辛德勇这样的颠覆式人物实是另类。不仅令人读此书而顿生赴冷摊淘书之欲望,也因而对版本、目录之学心生向往。另外,此书讲收藏、鉴定,娓娓而道,不免时露得意之色;其叙2005年嘉德拍卖会上的拍品,佳处何在,历历如数家珍,不过却也不免予人作托儿之嫌。辛教授讲读书而知味,读此书而令吾人所见如此,是又一趣也。
毛彦文与吴宓:不能不说的《往事》
知道毛彥文(1898年—1999年)的人,已经很少了。近些年来吴宓的日记遗稿不断刊出,多种吴宓传记或文章风行,作为雨僧情史中一位香艳的角色,她才又进入人们的视野。
毛彦文九十岁(1987年)时,写了一本《往事》,“虽然其中有几件突出的记载,乃事过境迁,也成为平凡了。”“这似乎是一本流水帐,谈不上格局,也没有文采的,故本书将仅赠少数亲友作为纪念。”这话说得很淡,所记录的文字也很淡。对这位耄耋老人来说,世事真已淡如云烟。浮华已去,仅剩鸿爪雪印,止水微澜。而正是这淡淡的、流水账式的记述之背后,我们仍可以看到涌动不止的浪涛,只是作者已无意直接掀开波澜而已。
毛彦文,浙江江山人,北大著名教授毛子水同族。1914年,因慕表兄朱君毅而逃婚,轰动江山。后朱留学美国,彦文苦候多年。
1924年,朱君毅归国,不意六年痴情等待,换来的却是朱的负心背弃。1929年,彦文留学美国密西根大学,获教育学硕士,期间与吴宓有一段因缘。吴宓与朱君毅同学,早岁从朱处得读彦文往复之信,殊为艳羡,目为女神海伦。值朱弃彦文,遂求之,并有诗公开发表,劈头便说:“吴宓苦爱毛彦文,三洲人士共惊闻”。两人曾一度到谈婚论嫁的地步。1935年,毛彦文忽然下嫁给年过花甲的前国务总理熊希龄。1937年12月25日,熊希龄病逝于香港,吴31日得知此消息,“深为彦悲痛。万感纷集,终宵不能成寐。于枕上得诗‘忏情已醒浮生梦。”“未晓,梦见彦,情形甚为悲凄,醒后犹泪涔涔也。”更因求而不得,吴宓心中的“海伦”,愈发完美,更令后世的好事者想象无限。
然而毛彦文早已心如死水矣!虽时年不过四十,而终身不复嫁人。
毛彦文与吴宓的交往,是“几件突出”的必须予以交代的“往事”之一:
吴心目中有一不可捉摸的理想女子,不幸他离婚后将这理想错放在海伦身上,想系他往时看过太多海伦少时与朱君毅的信,以致发生憧憬。其实吴并不了解海伦,他们性格完全不同。海伦平凡而有个性,对于中英文学一无根基,且尝过失恋苦果,对于男人失去信心。纵令海伦与吴宓教授勉强结合,也不会幸福,说不定会再闹仳离。
自海伦与朱解除婚约后,她想尽办法,避免与朱有关的事或人接触,这是心理上一种无法解说的情绪。吴为朱之挚友,如何能令海伦接受他的追求?尤其令海伦不能忍受的,是吴几乎每次致海伦信中都要叙述自某年起,从朱处读到她的信及渐萌幻想等等,这不是更令海伦发生反感吗?
吴君是一位文人学者,心地善良,为人拘谨,有正义感,有浓厚的书生气质兼有几分浪漫气息,他离婚后对于前妻仍倍加关切,不仅负担她及他们女儿的生活费及教育费,传闻有时还去探望陈女士。他绝不是一个薄情者。
毛彦文显然否认了他们之间曾有过爱情。但也有人认为毛彦文是“完全否认他们之间有过恋爱”,这恐怕是出于误解。毛彦文并不讳饰吴的追求,也不讳言两人私信频仍,这里只是说他们并无志投意合之趣,也不曾有过刻骨铭心的爱。虽然两人也一度讨论结婚,但这并不是爱情。结婚与爱情毕竟是两回事。所以毛彦文在1963年闻朱君毅逝世时,仍可畅抒其思念之意,而于吴宓,则所说的仅能如此而已。
当年吴宓教授并无真心迎娶彦文,为的是方便他继续周旋于众多女友之间。他在日记中写道:“宓此时心中实不爱彦,故有种种忧虑及愤慨;若问宓此刻心情,宁直书曰:‘我不爱彦,就不肯婚彦。”(《吴宓日记》第5册 P289)只是葡萄未曾吃到,后来不免后悔,遂独厢情愿地作幻化,更显其美而已。所以,这一点上,吴宓毕竟是浪漫的诗人。但毛彦文心中也并不恨吴,心底里仍多关心与惋惜:
曾看到一本英文的大陆杂志,登载许多在大陆有名学者的坦白书,内有吴的一篇,大意说:他教莎士比亚戏剧,一向用纯文学的观点教,现在知道错了,应该用马克斯观点教才正确。当时海伦气得为之发竖!人间何世,文人竟被侮辱一至于此!吴君的痛苦,可想而知。
传闻吴君已于数年前逝世,默默以没,悲夫!
此诚知吴宓者!枯淡的文字后面,何尝不是无限的关切!今人责备毛彦文在与吴宓相恋一事上撒谎,其实是没有读懂毛彦文的话。
一入深宫里, 无由得见春
汉代的兰台石室,魏朝的秘书阁,晋代的秘阁,隋代的嘉则殿、丽正殿,唐代的乾元殿、集贤院,元代的宏文院、秘书省,宋代的崇文院、咸平馆,明代文渊阁等,都是皇家藏书之处。皇家图书文献的收藏,是帝室最重要的文化财富构成部分,也是历朝灿烂文明的最重要构成部分。而清代宫廷所藏,则集历代之大成,最為丰富。这些图书文献的收藏、荟集,流散、佚存,其实也是一部中华文明变迁史的重要内容。由齐秀梅等所撰《清宫藏书》,可以窥见一斑。
清室各宫殿里的旧藏,究其来源,一是“天禄琳琅”为代表的清秘府旧藏。主要是明以前历代刊印之书籍、名家稿本、钞本、批校本,从中可见中国图书发展演变的概貌,又因其校勘精审,镌刻考究,年代久远,既具学术之价值,也是珍稀之文物。二是清代历朝内府纂修刊刻的图书。如武英殿刻本、扬州书局刻本和六部、院、监刊印之书,纸墨、写刻、刷印和装潢,精美绝伦。三是清宫存藏的抄本书籍。以明抄本《永乐大典》及清抄本《四库全书》、《四库全书荟要》为代表,兼及历朝实录、玉牒、本纪等,修书各馆在纂修过程中所形成的稿本、呈览本及付刻底本,未及刊印的进呈抄本,宫廷娱乐所用的升平署剧本,等等。四是所存满、蒙、藏等文种之图书,以及方志、禁毁书等。
一部《永乐大典》,为世界最大的类书,内收明初以前秘籍惊人,颇有久佚之书。其正本原佚,唯有副本从前明传于清,在此后二百余年间,散失殆尽。当明清易代之际,即已损十分之一。到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开四库全书馆修书,从中辑录佚书,点检所存,尚存9677册。此后近百年间续有丢失。咸丰十年(1860年)英法联军攻陷北京,大典更是损失惨重,仅余不到900册。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八国联军之役,洋兵入城,至取《永乐大典》代砖,以支垫军用。当时译学馆总办刘可毅于乱兵马槽下拾得大典数十册。经此浩劫,今可知残存世界各地的大典数量,不过607册。
当宣统元年(1909年),内阁大库库垣大坏,剔出远年破损档案书册,达8000麻袋之多,露积于库外拟焚,学部参事罗振玉见后,求之以归学部图书馆。溥仪逊位,仍居故宫,时时以宫中珍贵书画图籍,作赏赐之物,故国之宝物,大量流出宫外。1923年,西花园建福宫失火,殃及其余,数万册书籍文献,付之一炬。
故清后期九十年内,由于战乱、水火、无知,所藏书籍文献损失惨重。而历代皇室之许多珍贵遗存,也在这个过程中化为乌有。
而今清宫藏书之遗存,尚有50万册,其中最珍贵的15万册,随国民党政府迁至台湾,现存台北故宫博物院,其余30余万册,存于北京故宫图书馆。而其流出之书册文献,也仍多散见于各家图书馆。
《清宫藏书》一书,于此类历历如数家珍,欲使人知故宫藏物之丰富,殊属难得。但皇室珍籍,原属帝王珍玩,秘不视人。或随战争水火而去,如同向来不曾存在过。如今散于民间者,虽一故宫旧册,在拍卖会上,动辄价至千万。而居于故宫图书馆者,外人也仍难以一见,欲求阅览,犹如登天之难。忆念至此,令人掷笔浩叹。
(选自《书的诱惑》/黄仕忠 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0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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