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先生喜欢动物,“尤爱大耳兔”。他最爱看的电视节目是《动物世界》,还有动画片《鼹鼠的故事》《蓝精灵》《猫和老鼠》。
1983年,启功赴香港大学讲学后,准备回北京。当时时兴带回“几大件”,海关的人见他什么都没带,非常诧异,再三盘问。启功从行李包里拿出一个小玩具,是个打鼓的小白兔,在小摊上买的。
住在北师大小红楼的时候,他家里有一个立柜,装满了动物公仔。启功亲自写了一张纸条,贴在显眼处:“只许看,不许拿!”这些公仔,都是他的宝贝。
2004年,他92岁生日那天,学生们送给他一只超大的维尼熊。他抚摸着小熊,心满意足。一年后,启功先生逝世,素衣白纸中,一只红黄相间的维尼熊,在他脚边憨笑。
家人整理遗物时,在床底下发现两个箱子,装满金石碑帖、法书影本。一册册翻开,几乎都有启功先生亲笔书写的记录、考订、研判、心得,密密麻麻,细致入微。
这些,也是他的宝贝,从青年到晚年,天天翻,日日看,搜罗了一辈子、珍藏了一辈子,也研究了一辈子。早前,啟功先生旧藏金石碑帖及法书影本672种,在嘉德秋拍中以一个标的形式整体拍卖,最终以2250万元落槌。
如此庞大的体量,整体上拍而不拆散,就像把一个完整的馆藏、一部详尽的中国书法史,交付予后人。一段段或长或短的题跋,从书法的优劣、名实的真伪到摹、临、刻、拓种种问题,如故宫博物院研究员王连起所说,“不仅是书法精美的墨宝,更是先生的临池心得和鉴定判断,可谓拆骨见髓,字字精金。”
陋室吟
明拓《张猛龙碑》,是启功最为珍爱的碑帖之一。
启功26岁那年,就想得到一件《张猛龙碑》的好拓本。1961年,他在琉璃厂发现了这本明拓本,墨色浓淡,燥湿适中,神完气足,字字毫芒可见,于是和店家反复商榷,来回跑了一年多,终于达成协议—— 用7种家藏善拓,换这件《张猛龙碑》。
拿回家后,他用炭末蘸白芨水,以响拓之法补配了碑中的几处残缺,补好的效果相当完美,通篇浑然。他很是得意,常言,就算现在有人拿完好的来换,他也不换,他的“补作”就像蔡邕从火里救出的“焦尾琴”,虽尾焦,然音色极佳。遇到懂碑帖的客人来访,他最爱拿这件出来考试,问,哪里是我描的?客人看不出来,他便哈哈大笑。
这一年,启功50岁,在北师大中文系教书,头上还戴着右派的“帽子”。5年前,他和妻子从黑芝麻胡同的老房子搬到了西城小乘巷,寄居妻弟家。他们住一间七八平方米的南房,泥土地,纸糊的顶棚布满窟窿,除了一张床、一张书桌,几无余隙。主人倒是很开朗,称这里白天可以听麻雀叫,夜里可以看耗子跑,比维摩诘的方丈室宽敞多了,只是怕邻居摇煤球,一摇起来就天旋地转。他还为此写过一首诗:“东墙雨后朝西鼓,我床正靠墙之肚。袒腹多年学右军,如今将作王夷甫。”发愁自己有天会像西晋那位玄学大师王夷甫那样,被快塌的房子给压死。
就在这个到处漏风的小厢房里,启功继续着他侍弄碑帖的清冷生涯。闲暇时,他喜欢逛书铺,但不一定要珍籍孤本,有用就买,影印的也可以,不一定求原版。
他讲书法,一曰出自自然,一曰破除迷信。有人问“练什么帖合适”,他说,你喜欢什么字体就临什么,只要别临柳公权就非把笔画写成“拐棒儿骨”,临颜真卿非把捺脚写成“三尾蛐蛐”就行。有人问“如何执笔才最有古意”,他说,千万别信什么“龙眼法”“凤眼法”“平腕”“回腕”之类的唬人之说,如此故意模仿,最后只能成为“猪蹄法”。有人临帖故意学拓残的断笔,他说这是“断骨体”;有人故意学帖上出现的麻刺,他说这是“海参体”;有人学魏碑,故意将字写成外方内圆的形状,他说这是“烟灰缸体”。
“这都是对古人的生吞活剥。还是苏东坡说得好:‘浩然听笔之所之而不失法度,乃为得之。”1965年,启功在琉璃厂庆云堂,见到一本旧拓《玄秘塔碑》,便将之买了回来。原帖是粘贴本,受过潮,有的地方已经发霉,他便用手把拓本焐湿,再慢慢揭开,继而又花了几天时间,把揭下的拓片重新粘贴在新纸上,装订成册,然后题写书签,名为《柳公权书僧端甫塔铭》。原帖有缺失的字,他又找了《唐文粹》对照原文,把字补上,还对疑问之处做了考证,提出自己的见解,批注在帖上。
此帖是启功临写最勤的一通碑帖,他时不时会将之拿出来翻看、临习、考证。而此时,在冷寂的小乘巷外,已是山雨欲来。
痛心篇
一年后,抄家的人问启功,有什么“封资修”?他老实回答,没有“资”,也没有“修”,只有“封”。学生们于是网开一面,“那就给你封了吧”。此后,这些碑帖,连同图书、文稿不能再随便翻阅,却也逃过了扫地出门、片纸皆无的劫难。
无法再在纸上临习,时势却给了启功另一个在“墙”上精进的机会。运动中,他和几个同事自告奋勇,每人花30元,买了一大桶红油漆,到周口店的周口村去刷革命标语,晚上就住在农民家里。
后来,疾风骤雨过去,教师和同学都按班、排、连混合编在一起,主要的活动之一是抄大字报。写字是启功的强项,“不用刻意地挑好纸、好笔,也不用讲那么多的排场,一支秃笔、几张彩纸,甚至报纸,边抄边聊即可。越是这样,越没有负担,越可以挥洒自如”。后来有人问他的书法算什么体,他就回答“大字报体”。
1971年,启功被调到中华书局,负责《清史稿》的点校工作,一直干到1977年。工作之余,写写画画的积习复燃,随便抻一张纸,信笔挥洒,谁有兴趣谁拿走。此时的启功,心绪稍宁,不由想起苏东坡的遭遇:在乌台受审时,苏轼已写下“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的绝命诗,但被贬黄州时,境遇稍有改善,就又高唱“却对酒杯浑是梦,试拈诗笔已如神”了。
谁知暂时的喘息后,降临的是老伴的病与死。
1932年,20岁的启功奉母命,娶23岁的章宝琛为妻。婚后,二人相濡以沫,置身斗室,不改其乐。“文革”中,启功写作,章宝琛就坐在门口望风。被抄家时,她将丈夫的旧作封面撕下,卷成一卷,和其他东西裹在一起,藏在箱底,躲过浩劫。
1975年,章宝琛病重。启功白天到中华书局上班,晚上就在病床边搭几把椅子,睡在她身边。3个多月后,章宝琛病逝。彼时,“破四旧”轰轰烈烈,启功关紧房门,绕着妻子的遗体,念了好多遍“往生咒”。
“文革”后,启功打开箱底,底稿重见天日,恍若隔世。他写下《痛心篇》20首,“结婚四十年,从来无吵闹。白头老夫妻,相爱如年少。”“枯骨八宝山,孤魂小乘巷。你再待两年,咱俩一处葬。”“梦里分明笑语长,醒来号痛卧空床。鳏鱼岂爱常开眼,为怕深宵出睡乡。”……性情中人读此,无不潸然。
当年,章宝琛病中戏言,说她死后,一定会有人给启功张罗找对象,不信可以赌输赢。果然,章宝琛逝后,说客如云,踏破门槛。启功感叹:“现如今讨字的已没有红娘多了。”后来索性把双人床换成了单人床,断了“红娘”的念想。
1989年冬,启功因心脏病发作,住进北大医院。彼时,他忽然想起当年和老伴的赌局,写下一首《赌赢歌》,“郑重宣称前赌今赢”,“足使老妻亲笔勾销当年自诩铁固山坚的军令状”。
猪跑学
一部《清史稿》,48大本之多。由于清代的人名、地名、官職和历朝不同,许多人拿不准,不好点校。但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对启功而言,满人的风俗习惯和历史沿革,“就跟说家常一样”。
启功是雍正皇帝的九代孙,在辛亥革命第二年出生,周岁丧父,由寡母和一生未出嫁的姑姑养大,虽“贵”为帝胄,却没做过一天大清国的富贵王孙。他自称“本人姓启名功字元白,不吃祖宗饭,不当‘八旗子弟,靠自己的本领谋生”。有人来信,写“爱新觉罗·启功”收,他给退回去,标明“查无此人”。
因经济困难,中学未毕业,启功便辍学了,靠写字、画画养家糊口。虽然没有文凭,却与几位老先生相交,曾师从贾羲民、吴镜汀两位画坛名宿学画,对故宫的珍品了然于胸,《溪山行旅图》树丛的什么位置有“范宽”两个小字,《早春图》什么地方有一个“郭熙笔”的图章,他都清楚地印在脑中;也曾跟着“末代王孙”溥心畬先生学诗,见识过那些年恭王府翠锦园的文人雅集;后来又结识了齐白石,亲眼见他画那神采飞扬的虾须,才知晓其中的窍门。
辅仁大学老校长、史学家陈垣,不看重学历而爱惜启功的才学,1938年安排他进入辅仁大学中文系教国文。启功自此拜陈垣为师,获闻学术流别与考证之学。
1952年,辅仁大学与师范大学合并,成立新的北京师范大学。此时,各行各业唯苏联马首是瞻,教育战线也不例外。按照苏联的教研室构制,中文系下设文艺理论、古典文学、民间文学、现代文学等专业,教学大纲也要改。
在这种体制下,杂家如启功,有力使不出来。一段中国文学史,被剁成一节节的先秦两汉、魏晋隋唐、宋元明清,讲《左传》的不会讲《史记》,讲杂剧的不会讲传奇,更不用说古代、现代、声韵、语法的交叉了。对此,启功打了个比方:“一部文学史就像老和尚手里拿的念珠,那是用绳子穿着的一整串儿,他得挨着个儿扒拉,哪能专门揪出一个?”
20世纪50年代,启功为《红楼梦》程乙本做过注释,倒给了他一个发挥“杂学”的空间。他特别重视考订文本中的俗语、名物和礼仪制度,这是很多“红学家”做不到的。刘姥姥骂女婿的一句话、贾母出门坐的轿子、妙玉烹茶时取出的茶器、宝玉挨打后想吃的莲叶羹,经他的注释,才让人恍悟其中的文化内涵。50多年里,《红楼梦》印刷近百万册,启功却从未以“红学家”自居,笑说自己“不过是注些桌椅板凳”。
在北师大从教70余年,启功专攻古代文学、古典文献学,也擅长小学、史学、鉴定学、宗教学,又写旧体诗。他带研究生,常年开设一门“猪跑学”。所谓“猪跑学”,出自老北京的一句俗话:“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这门课,旨在普及常识。在他看来,即使读到博士,再精再专,也要掌握语言文字、历史文献、民间习俗、宗教文化、艺术修养等等广泛而实用的基础性文化知识。
启功去世后,有人感慨:好多问题没人可问了。启功常说:“教书匠的肚子应该和相声演员的肚子一样,是杂货铺。”启功就像一本活词典,稗官野史、笔记丛谈、三教九流、方术占卜无不涉猎,登台授课、与人聊天,常常信手拈来,说出独出心裁的卓见。
他讲历朝诗歌,说“唐以前的诗是长出来的,唐人诗是嚷出来的,宋人诗是想出来的,宋以后诗是仿出来的。嚷者,理直气壮,出以无心;想者,熟虑深思,行以有意耳”。
他讲“四声”,竟是从“驴叫”入题。《世说新语》有一条,王粲喜欢听驴叫,死后魏文帝令吊唁者“各作一声以送之”。“为什么魏晋人喜欢听驴叫呢?我发现,驴叫有四声。”说完拉长音,亲自演示一遍,“驴‘嗯啊,嗯啊地叫,‘嗯就是平声,‘啊就是上声,叫到最后的‘啊就是去声,‘特,特打两个喷嚏,就是入声。”
他讲字体结构的“黄金分割律”,有人听不懂,他就打了个比方:“字的结构就像一个小乌龟,身体中间带壳的部分必须坚固紧凑;中间紧凑了,头尾四肢就可以尽量伸展了。伸开了,就是黄金分割律。”
这些论述,虽然没形成大部头的学术专著,但只言片语,亦如零圭断璧,光彩夺目。
墓志铭
20世纪80年代以来,朱家溍、王世襄、启功等人的名字渐渐为人所熟知。他们都是博通之人,在“玩”和“趣”中常怀素心。在壁垒分明的现代学科体制下,“专家”易得,“通家”难遇,他们前半生跌宕波折,及至晚年,“国宝”“泰斗”之誉纷纷而来。
用启功自己的话讲,这叫“贼星”发亮。自从搬到北师大红六楼,前来造访的人络绎不绝,常常有早晨6点多就抢占地形,在门口恭候的,也有到晚上九十点钟还不肯劝退的。有时实在应付不了,他就“落荒而逃”,狡兔三窟地找地方躲着。有感于此,老朋友黄苗子写了一首《保护稀有活人歌》,劝大家给“国宝”一点清静。
书名大振后,启功从来不吝惜自己的笔墨,机关、学校、商店、风景区,随处可见他的题字,连北师大的老司机,每人也有一两件启先生的东西。假冒之作也随之而来,地摊上到处可见一摞摞的“启功书法”。琉璃厂的买卖人说,启功这个老头儿人很好,从来不和我们捣乱,不像有些人那样,老要打假。有人拿出收购的字请启功鉴定,看到确是自己的真迹,他便说:“这张是劣而不伪。”看到确属伪冒但写得不错的,便说:“这属于伪而不劣。”或顾左右而言他:“墨真黑。”又总结道:“凡是写得差的,都是真的;凡是写得好的,都是伪的。”
对求字者,他大多有求必应,但也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人让他就题“长江”两个字,他不答应:“谁知道它是‘长江赌场还是‘长江妓院呢?”有想请他题“难得糊涂”四个字的,他一定拒绝:“郑板桥有现成的,复印一份就可以挂了,何必要再写?我看这样的人已经够糊涂了,这是什么年代?还要装‘糊涂?”
文房四宝,他一概不讲究名贵,喜欢用衡水一个小笔厂生产的毛笔,7分钱一支,一次订200支。也不择纸,随便一个纸头拿过来就写。砚台在他那儿叫“压狗石”,别人送的好砚,随手转送,说我这楼受不了,压塌了。
他的名片,只写着“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一个职衔,其余的“长”“席”“家”,一律没有。20世纪90年代,中央电视台《东方之子》想采访启功,与他联系时,说栏目邀请的都是专家学者、社会精英。启功听毕谢绝道:“我顶多是‘东方之孙。”后经好友游说,方才同意参加。录制现场,节目组一上来就列举了众多头衔,他说,这叫“此地无砂,紅土为贵”,语出《闲情偶寄》,没有朱砂做颜料,红土才成了好的。
“老先生平时跟开心果似的,逗笑的话张口就来,但他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很孤独。”启功的弟子赵仁珪说。有一回一个记者来,拿着录音机,让启功回忆小时候的事,他一边讲一边掉泪,最后说:“你关上吧,我不能再损害我的细胞了。”
人们常见他的“笑脸弥勒”,少见他的“怒目金刚”,不见的,是他圆脸下的心绪起伏。晚年的启功常说:“抚养我成人的母亲和姑姑都不在了,提携我的陈垣校长不在了,与我共患难而没能同享福的妻子不在了。我现在都不敢吃好吃的东西,不敢看好看的风景。有人邀请我去哪儿玩,我都没法去,我觉得自己应该过一种更苦的生活,才对得起他们。”
最终陪伴在侧的,惟有那些金石碑帖、法书影本。到了80多岁,启功还在临各种帖。他喜欢临柳公权的《玄秘塔》,还有黄庭坚、苏东坡的。最常临的就是智永的《千字文》和《唐人写经》,拿小学生写大字的那种本子,临了好多本,还写上这是“第九遍”“第十遍”。
2005年,启功去世,与妻子合葬于万安公墓。墓碑的形状是一方砚台,上面刻着那篇广为人知的墓志铭:“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瘫趋左,派曾右。面微圆,皮欠厚,妻已亡,并无后。丧犹新,病照旧。六十六,非不寿。八宝山,渐相凑。计平生,谥曰陋。身与名,一齐臭。”墓碑背面,刻着他生前所爱的一则砚铭:“一拳之石取其坚,一勺之水取其净。”他自号“坚净翁”,书房为“坚净居”——坚,故无畏苦痛;净,方存赤子之心。
(选自《环球人物》202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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