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63年,历史学会党组书记、北京市委党校校长赵征夫奉调西北局,北京市委派廖沫沙兼任历史学会党组书记。廖、吴在历史上并没有特别关系,但1961年吴晗写成 《海瑞罢官》 剧本时,廖沫沙曾经写过欢迎吴晗从史家走到戏家“破门而出”的创举。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好的,廖沫沙兼任党组书记,吴晗是欢迎的。在我的印象中,廖沫沙为人很诚实,是想为党多做点工作的老同志。大约他们都不会想到要行使什么高级干部的特权。记得廖沫沙到任后,学会召开一次党组成员和常务理事会,会议一直开到下午1时多。会后大家都觉得饿了,邵循正和许师谦提议到动物园对面的小铺子吃点饭。邵循正是教授,工资高,他说他请客。廖沫沙听到后,好像不知道被邀的有没有他,就对我说,身上连一两粮票也没有,否则就和你们一起去吃饭。邵循正一听,说他也没有粮票。幸而我身上恰好有两斤粮票。这样,我们五个人才到小铺子吃了一顿饭,一共才花了十多元。这五个人中,除我之外,都是教授和高级干部,生活却这样简朴,看不出有任何特权。
廖沫沙担任党组书记后不久,即1963年5月,上海 《文汇报》 就发表梁璧辉的 《“有鬼有害”论》,对廖沫沙1961年8月发表的 《有鬼无害论》进行批评。廖沫沙当然知道,梁璧辉的文章是有来头的,他思想上自然不无压力。但这些事,当时我并不太敏感,也看不出批评者有什么来头。在差不多同时,吴晗1962年5月在 《前线》“三家村札记”栏里发表了 《说道德》,以及随后分别在《前线》 《光明日报》 发表的 《再说道德》 《三说道德》,先后遭到学术界一部分人的批判,争论的焦点是封建道德能不能继承。吴晗认为:“道德是阶级的道德,道德是随着阶级统治的改变而改变的。但是,也有另一面,那就是无论是封建道德,还是资产阶级道德,无产阶级都可以吸收其中某些部分,使之起本质的变化,从而使之为无产阶级的政治、经济服务。”这个表述,一般来说,并没有太大错误。其实,马克思、恩格斯在 《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曾经有过这样一个著名的论述,即:“支配物质生产资料的阶级,同时也是支配精神生产资料的阶级。因此,那些没有精神生产资料的人的思想,一般地是受统治阶级支配的。”而每个社会形态的统治阶级,在它没有走向完全腐朽之前,它的经济关系,包括精神和物质都有合理的部分。作为道德,当然包括统治阶级的道德和被统治阶级的道德在内。况且,在统治阶级的道德中,诸如孟子的大丈夫精神、范仲淹的忧乐观等等就有超越社会形态的内核,当然是可以批判继承的。列宁就曾经痛斥那种认为无产阶级文化是“文化专家的人杜撰出来的”的说法,认为这是“胡说”。他认为“无产阶级文化应当是人类在资本主义社会、地主社会和官僚社会压迫下创造出来的全部知识合乎规律的发展”。道德当然也属于文化范畴。
经典作家本来已经说得很清楚,但在那种“左”的思潮影响下,在那种多数人思想被扭曲的年代,即使那些对马列主义经典著作背得爛熟的人,在讨论中也不能正视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曾经有过的说法,而极力主张到劳动人民中去找道德继承。对这场争论,作为一个旁观者,我是同情吴晗的。吴晗在写了《三说道德》 之后,就不再应战了。当时我以为是他话犹未尽,又不愿意再花太多时间去争论,就只好不了了之。一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因为道德继承论问题,市委领导还在北戴河开会研究是否对吴晗公开批判,并已经写出以“金世伟”署名的批判吴晗道德继承论的文章。吴唅还因此在北戴河做了三次检讨,并写出自我批评文章。后来还是中央说作“内部问题”处理,才没有公开批判,但作“内部问题”说明性质很严重,近乎外部 (敌我)问题了,所以才有作“内部问题”之说。
不过,尽管上面这一决定在当时对吴晗是采取保的办法,但从后来历史的发展看,这个“保”对吴晗未必是好事。如果此时吴晗因道德论而遭批判,最多也只落得如周谷城因“时代精神汇合论”,以及罗尔纲的“李秀成诈降论”一样,而不至于在后来当成“文革”开刀祭旗的对象。
1964年,学术界已经很不太平,哲学界、史学界、文艺界都在抓典型,搞大批判,史学界突出问题是对李秀成的评价问题。因为1962年戚本禹写过一篇评李秀成自述的文章,把李秀成说成是叛徒、变节分子,引起史学界的不满。当时正好英国把李秀成用过的宝剑赠送给中国,中国把它当成革命文物收藏在革命博物馆,曾经广为宣传过。据说周恩来总理看到戚本禹的文章之后,很生气,认为这是给自己脸上抺黑,要史学界开个会澄清一下。正因为有这个背景,史学界这次会才备受重视,范文澜、翦伯赞、侯外庐、黎澍、刘大年等等史学名家都到了会,会上一边倒对戚本禹的文章进行批评。当时原计划由北京市历史学会再开一次讨论会,继续批评戚本禹的文章,并对李秀成进一步作出正面评价。邓拓知道后,给吴晗打了电话,表示不开为好。他认为一边倒的会议,多开一次就成了围攻。这是因为前一次会议,批评戚本禹意见一边倒,邓拓认为没有必要再开一次会围攻戚本禹,但尽管如此,戚本禹对史学界对他的批评不但不会忘记,而且耿耿于怀。
1964年学术大批判的形势出现之后,在康生、江青的鼓动下,戚本禹写了第二篇对李秀成及其自述评价的文章,把上次正面评价李秀成的观点说成是替叛徒辩护,而且作为一个重大的政治问题被提了出来。李秀成评价问题的讨论变成对不同意戚本禹意见的人的批判。形势之所以这样逆转,也是有其原因的。戚本禹第一篇文章遭到批评之后,毛泽东看到了台湾出版的 《李秀成亲供》,这是曾国藩家的藏本,被曾国藩的后人带到台湾的。
据说毛泽东读后,在一张刊有戚本禹文章的报纸上批了这样十六个字:“白纸黑字,铁证如山,晚节不忠,不足为训。”这对戚本禹来说,当然是反击的本钱。在这种政治形势的影响下,北京市历史学会决定召开一次李秀成评价的学术讨论会,到会的主要是北京高等院校和中央一些史学研究单位的专家学者,戚本禹化名和林杰一起来出席这个讨论会,会上观点基本上是一边倒,都是支持戚本禹的,有个别过去发表过批评戚本禹文章的人,在会上做了检讨。
会议之后,首都各报要求发纪要。当天晚上,我把纪要整理好,本想第二天一早发往各报。夜里12点多钟,许师谦来电,称邓拓来电建议不要发消息、纪要,还是原先那个意见,一边倒的会以后最好少开,更不要报道。几分钟之后,吴晗也来电话,说了相同的意见。邓拓两次干预关于李秀成评价问题的报道,我以为不外有两个原因:一是认为这个问题过于敏感,怕有背景,作为管意识形态的书记,把把关也在情理之中;二是单纯从有利于百家争鸣来考虑,反对开一边倒的学术会议。如是后者,就可说明当时邓拓是比较注意百家争鸣的,或者说对这场学术批判运动未必是太赞成的。
二
学术大批判正在热烈展开之时,即1964年九、十月间,学会的党组在六国饭店开会,吴晗列席了会议。会议结束前,市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张大中提出,从培养干部的角度出发,学会的业务干部应该下去搞“四清”。
这件事因事先没有和吴唅商量,他表示不同意,说秘书下去谁来开展学会的工作,学会的活动不能停。张大中说,从长远考虑,还是下去吧,学会活动暂停一段。看来这是宣传部的决定,至少是李琪点头了的,张大中的意见似无商量余地。按照我的想法,由于搞学术大批判,学会活动已很不好开展,上面的决定,不管釜底抽薪也好,培养干部也好,我宁肯相信后者,因为前者是深层政治问题,凡人不好去猜测它,只好相信宣传部说的从培养干部的角度出发,因此我也赞成三个秘书都下放搞“四清”。第二天市委正式下达抽调我们四人(包括副秘书长一人)下放搞“四清”的通知。
几天后我被派到通县牛堡屯公社的一个大队搞“四清”,队长是彭真的大秘书张道一,我们都叫他老张。由于工作组干部的构成,也有人认为这个“四清”点是彭真的点。1964年11月的一天,我被当作先遣部队带了两个队员来到村里,因为是先遣,又人生地不熟,乘坐市委的吉普车来的。到了大队部,让大队长安排了住处,并派饭。我向他说明,住在贫下中农家里,饭也派到贫下中农家里,队干部的饭不吃、房不住。这些都是出发前组织上的交代,是不能违反的纪律。一个钟头后,大队长来叫吃饭,把我们三个带到他家里,我问是谁的家,大队长说是他家,中午凑合吃一顿,晚饭再派贫下中农家,他说其实他家也是贫农。我怕违反纪律,也怕群众说一到村就坐到队干部家里去,就说上面有规定,请他另派饭,并向他致歉。这个大队长人很精明,倒不多说什么,又把我们带到大队部。
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这是当时很响亮的口号。贫下中农确实很热情,对我们的到来大多持欢迎态度。因为在三年困难中,这个村曾经饿死15个人,所以把这个村当作重点村,工作组人数达40人左右。除了抽调一些有经验的领导干部之外,共青团、民兵、妇联都是从市区和县区调来的专职干部。这个架势,说明工作队在这个村要大干一场。当然,人多有人多的好处,可以比较快地把工作展开。但由于人多派饭的轮转太快,群众负担也很重。原先规定不能吃肉菜,鸡蛋、豆腐也不能吃,开初几天和群众闹得很僵,说我们不是群众的贴心人,不领贫下中农的心意。
幸好队长老张还比较开明,说给什么就吃什么,不要把人家一点好的都吃光就行了。可是,什么是好的,什么算普通的也不好说清楚,吃了几家,我就发觉,群众再困难也想办法去整点细粮,如大米、白面来给工作组吃。但一天两天能应付,时间长就应付不了啦。派饭成了群众的负担,贫下中农从心底里不欢迎派饭,負担太重。这件事几经争论,最后决定在一个小学里自己做饭吃,这当然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了。
这个村的大队长、支部书记都是复员军人,支部书记章中还是抗美援朝志愿军中立过三等功的。但因为他们是大队长、支部书记,他们就理所当然是革命对象了。在发动群众对他们进行揭发时,揭出他们多吃、多占等一系列耸人听闻的事情。比如大队亏缺几万斤粮食,过春节时队干部每人私分了几十斤肉,等等。但和他们见面时,他们却大多不认账,任凭群众怎样批斗,也不多承认一点什么。碰到这硬骨头,工作组也有点头疼。春节放假回家时,因为我当时还没有成家,就自告奋勇留守村里,自己用火炉烧点东西吃。工作组离村前,队长授意同志们给我买了一些年货存着,几位细心的女同志还去买了许多零食,说无聊时就嗑瓜子。大年初一那天,有人来报告,说大队长邀集一帮人在队部开会。我觉得有点蹊跷,工作队进村后,生产队、大队都安排了抓生产的干部,而且明确规定,队干部一切活动都要取得工作组同意。大队长怎么私自召开会议?
当我赶到会场时,已是正午时分,已经散会。这件事不大也不小,如果不问个清楚,大队人马回来之后不好交代。于是我让人去把大队长找来,一见面他就道歉,说不知道我没有走,所以事先没有向我报告。我问他为什么要开这个会,他说马上开春,小麦要堆返青肥,工作组回来后,运动任务大,怕没有那么多时间,就动员社员把肥先送到地里去。我问他除此以外还谈了些什么。他发誓绝没有说过一句埋怨运动或对运动不满的话。我让他坐下,说他是否想表示一下他这个大队长还没被撤,工作还在抓。对这一点,他不太否认,因为我没有说他对抗工作组,他还能接受得了。
可是,这件事却使我想起一个问题,设若大队长讲的话是真的,他开会的目的确实是因为春耕,那么,对这个干部应作如何评价。这又使我联想到村里另一名主要干部,即支部书记章中。他态度不好,顶撞了工作组,被停职反省。但是揭发他的问题时,群众在工作组的鼓动下慷慨激昂,揭了许多问题,可是一梳辫子,却大多是上不了纲的,也就是算不了什么大问题的。现在他在家里就经营他那点宅基地,其他什么也不干。原以为他民愤很大,可是民愤在哪里?还不是来自工作组的煽动。大年初二的晚上,我让他儿子去把他请来,让他平心静气地谈谈村里的情况以及他的想法。他问我想听什么,我说什么都想听。
他说,这个村里是饿死了十多个人,可是当时粮食也搞“一平二调”,大队收下粮食还来不及分给老百姓,上面就来拉走了,说群众不够吃再补回来。开春粮食家家都奇缺,原先有点病的,不耐饿,就饿死了。这些都是上面干的,现在都怪生产队长,实在也不太公平。我问他他们家里怎么样。他说老父亲生病在床,没有钱治疗,家里没有粮食,靠小孩他妈去挖野菜。老父亲有病咽不下野菜,一家人干着急,要不是靠一个侄儿在北京工厂当工人,每月捎回来点粮食,父亲不也会饿死吗?他讲了他家的情况,也讲了他自己的情况。“大跃进”时期他并不在村里,是在通县帮人家烧锅炉,三年困难开始后,他被遣散回来。1961年冬天社教运动调整班子时他才当支部书记的。村里饿死人时,他还没有当支书。不过,他对村干部难当,颇具同情。他说,工作难做,百姓连种植自由都没有,更谈不上分配了,怎么能有积极性,谁种地不是为了过好日子,种地过不了好日子,谁种?最后,他说感谢工作组罢了他的官,让他休息一下。他说,给我扣了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帽子,可我连什么叫资本主义都不知道。连卖两个鸡蛋都是资本主义,有条件吃点好的也叫资产阶级思想,那么,咱们无产阶级都注定要吃坏的,要永远过穷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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