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家重今学
林乾良早年收得清末民初藏书家书画家包子庄藏往来书信一册,书札作者皆地方名士,有史籍记载者,更多已不知其详者。乾良与江浙沪老辈交往频密,乃渐次邮寄该册给谭建丞、朱渭深、许明农、郑逸梅等先生,诸先生与书札作者生活有交集处,有些有过交往或接触,有些有过见闻,就所知所闻逐条写出,增补出作者平生简历。如湖州谭建丞先生尚介绍同邑画家增补内容。如是往复数年,林乾良才详书札部分作者情形。即如此,尚有不少作者仍不得其详。盖一时代书札作者有名有不名者,同时代人皆知之,无需标著,时移代易,知情人皆隐没,有名者存之,不名者事迹生疏,遂成无考。故有史学家极重视今学,今人解今人历史最知关节。陈寅恪指导学生石泉撰写《甲午战争前后之晚清政局》 一文,论甲午前后清流派与议和派之争,即利用其熟悉这段历史及家族所存大量往来文书档案。
白话妙处
胡适提倡白话文,自己写白话文也语简意赅,是个中高手。其实白话文非近现代产物,古代话本小说大率以白话文写成。清三代帝皇批奏折,多用白话出之,最著名的有“知道了”。清代陈鸿寿有作品“才说要睡便睡不着,才说要忘便忘不得”,内容完全是白话式的,又有些现代诗的味道。康生的书法,内容大都是通俗易懂的白话文,如引青年时代毛潤之语“世界是我们的,做事要大家来”。邓散木有“迟做总比不做好”等等。以内容意义而言并不比古体诗词逊色。
沙孟海文章手笔
沙孟海题跋文字简捷傲岸,豪气干云,有奇拔之致,亦近现代书画界文章高手。其应友人之请题潘天寿 《雁宕飞瀑图》,造语可见特色,一如其书风。跋语云:“崇德道兄出示潘老此卷,留湖寓多日,不时展观。潘老以画名天下,而诗境之高、书翰之奇,诚非侪辈可及。山水有灵,定惊知己,自惭虚生,但有神往。”最后十六字,下笔错落奇嵌,真力弥满,可谓笔敌万山,非大手笔无以致之。
钱锺书擅书札
手札中应酬文字常无实质内容,只表示谦抑、感谢之意,凭空传语,颇多礼节性客套,有才学者往往于此见功力。钱锺书极善作此类书札,虽初次通问,亲若故友,遣词造句,文采斐然,每令读者有坐沐春风之感,且措辞俏皮谦雅,论当代尺牍文学,当以钱锺书为极则。旧时名流皆善此,虽无人才笔致,要亦大方得体,流畅达意。近见黄君璧致徐俊贤书札,语云:“俊贤院长吾兄钧鉴:贱辰辱承惠赐墨宝,复蒙枉驾寒斋,握手相贺,盛意隆情,尤篆心版。今由邮奉呈拙作一帧,敬希检收,请为指正是幸。专此,顺颂秋安!弟黄君璧顿首。”此答谢函句句从实,不失礼数,览书可感黄君璧为人温厚。
张伯驹题耿莹画
耿飚之女耿莹好画,习工笔,画风似刘继卣。好作仕女,常取 《红楼梦》、《西厢记》 为画材。曾作 《文姬思汉图》,张伯驹为之题诗,诗云:“绝代佳人属汉家,载将风雪奏胡笳。可怜犹有明妃曲,怨恨分明入琵琶。”耿莹有作品以文姬为题参加全国美展,刻画工致细腻,设色雅丽,颇得继卣神韵。后入中国画研究院充任院医,业余兼事创作。耿莹为湖南醴陵人,尝刻“家在醴陵洞庭边”一印自用。
上海文管会委员思想记录
近见1951年11月上海文管会登记表,记录所聘委员当时思想动向。如马一浮:在老先生当中有全国范围的威望,因此自视甚高,以一代宗师自命。解放后,态度还好,后因搬家,被邻人控告盗窃东西,而公安局也不知为何许人也,就加以逮捕,因此对我大失所望。吴景洲:他是吴祖光的父亲。因故宫盗宝案曾被蒋政权扣留,因此极恨现故宫院长马衡。解放后想藉我党的力量,打击马衡。汪东:今年春,复旦大学曾聘他担任教授。但由于现在的学生对于国学丧失兴趣,因此也就没人选他的课,教授便当不成,对我党大大表示不满。后经多方面介绍来本会担任委员,反对情绪略为好转。此人是汪季琦同志的族兄。此人常在大报、亦报上发表散文。沈迈士:对我(党) 有了解,言论间亦常为我党辩护,他自己感觉到解放后社会地位反比过去提高了,待遇亦不恶,甚为满意。沈尹默:身体状况:眼极近视。特长:书法、文字学。重要社会关系:与国民党中于右任、李石曾、朱家骅等过从甚密。尹石公:人品不高,欢喜揽事,在委员会内常有挑拨离间人事关系行为,又喜以本会名义在外招摇。胡惠春:半年前,曾因家庭纠纷,继而因公债负担太重,最后因区政府硬要租用他的住宅,一则不满,一则恐惧,曾逃往香港。现在已回沪。他在瓷器的鉴定上是最优秀的人物,最近将其所藏名贵瓷器三百余件捐献公安。徐森玉:在字画版本青铜器的鉴定方面,确是海内第一人。缺点:虚伪的作风,这是数十年来养成的。往往嘴里说好的事心里就不一定说好。马一浮、徐森玉最年长,时年七十,又以胡惠春最年轻,时年四十,中南银行总经理。
董桥自制稿纸
董桥七八十年代撰文均用自制稿纸。曾见两种:一种为“我的稿纸”,横行,五百字,为香港上海书局监制。另一种用淡荷绿色印成,横行,未用文字特别标著,然右下角印有“董桥”钤印。
安思远藏画
安思远收藏中国古今书画甚富,曾斥资印行八开藏品集,名为 《中国近代书画》,美国兰登书屋1987年初版,共三大册,分别为书法卷、绘画卷及文字解说卷。所收齐白石画数量多且笔墨精湛。收录书法现代部分多为其游历中国时向中国书画家求得,亦多精品。
李一氓亲力亲为
李一氓晚年兼任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组长,致力于古籍整理与出版的推动,成就卓著。一氓本人70年代末曾整理出版过 《水浒叶子》、《西湖十景》,为出版该两书,与上海人美编辑往复通信达十数次。国内书籍出版向以周期漫长著称,列入计划的书籍,率以年计,以一氓资历两书经多年方问世。为此一氓大发脾气,然亦无计可施。其于书籍出版特用心,小至版式、封面皆自画样子,事无巨细,必亲力亲为,故其两书发行后,学林皆称好。
叶恭绰驳郑振铎
上世纪50年代后期,郑振铎等人提出汉字拉丁化之说,且说书法非艺术。此说一出,即遭文化界国粹派人士反对,其中以叶恭绰为最力。近见叶恭绰答潘伯鹰四首,其二三与此说有关,录出以见维护者态度。其一:六法人云非艺术,家珍傥未合时宜。斯冰羲献堂堂去,愁向牺仓认本师。其二:移花本属儿嬉事,更有闲情论养花。日下新闻宜可考,漫将春色问邻家。前者说自有家珍不珍重,后者借花事喻书法,若国人不自珍,他日只能问诸东邻了。看似漫说,实不掩其忧心。
“此公字很值钱”
建国后,《大公报》 编辑部搬至北京。某次沈尹默为该报撰文,稿既刊出,未及时开付稿酬,尹默致函询问。社长王芸生手持沈函对大家说:“先别给他开,等他多来几封信再说,此公字很值钱。”
朱季海答柳曾符书
柳曾符曾致函朱季海,问季海书学,季海答:“吾及师门,年十七耳,当时虽无不学,独不学书。同门汪青在、王仲荦偶见吾书,亦每谓神似余杭,岂少作诚有仿佛耶?要亦熏习使然,实未有意效之也。辱问余杭书学,谓当近叩潘、顾二公,景郑亲炙既久,又实工书,所得宜深耳。”此中潘、顾,指潘景郑及顾廷龙。
俞平伯作易字联
友人问及俞平伯近况,即书一联报之。联云:掩卷古今如在眼,拥衾寒暖不关情。又有文字述此联来由:昔彭刚直公有赠我曾祖联:开卷古今都在眼,闭门晴雨不关心。兹易七字以记近况,亦妄作也。俞平伯此作与彭联相较,口气更大,老境忽至,穿暖了再也不问其他事,合上书世事如恒,饱经沧桑故态,如在眼前。
葛鸿桢爱茶如命
苏州书家葛鸿桢每年收到各地友朋所赠茶叶甚多,所得常不及消费,绿茶当年喝最好,隔年只能充作辅料煮茶叶蛋。鸿桢爱茶如命,不忍将名茶与鸡蛋为伍,乃置大冰箱贮之,用以保鲜。友人云:到苏州,一定要去葛府品茶,主人好客且殷勤,待客多江南名茶。且言:不喝葛府茶,枉为吴门行。
张昕若“艺苑之光”
张昕若1980年创建中国首家 《书法报》,其调任全国人大后又组建了全国人大常委会机关书画会,一生与书画结缘。曾从乔大壮学印,又从沈尹默学书,書印皆见师承源流,论者称其书最得晚年沈书丰腴。吴丈蜀自视极高,眼中少人,遇张昕若亦不得不低眉而行,盖昕若职位高,资历老,德才艺兼备。启功生前于张昕若作如是评:“书道之昌,遥溯二王。米赵文董,一脉绵长。张君继作,笔墨丰穰。中流之柱,艺苑之光。”
方介堪不可须臾无香烟
不少老艺术家亦烟民。“文革”期间,物资紧缺,好烟难得,为过烟瘾,四处托人求购。曾见方介堪致沈叔羊函,请其设法购高档香烟,叔羊一次弄到二十包,方介堪收到后,亟致感谢,并愿刻印章相报。方介堪当时所谓的好烟,指牡丹、大前门、香山等等,置之今日,亦大路货。信中且言:“温州久无高级烟供应,黑市牡丹每包价格竟达一倍;有些好烟,还高一倍以上。由于投机倒把非常猖獗,还有奸商捣乱分子到上海抢购,私运香烟等物资,因此上海海关对开往温州班轮,搜查很严。”从书信语气推测,方介堪不可须臾无香烟,断烟不亚于断炊,手上无烟,茶饭不香,竟至于影响创作。按上世纪70年代牡丹香烟市价每包为五角。
名家品题魏氏印泥
魏长青设萃文阁于京华,其研制八宝印泥为北方文房用品一绝,屡得好评。建国后齐白石、老舍、徐悲鸿、程潜等均有品题。今此册存其子魏三纲之手。悲鸿品题字迹神气不聚,大异平日,闻此为悲鸿去世前不久所书。
京沪艺术家往来之密
“文革”后期京沪两地艺术家往来甚密。如沈叔羊自绘梅花卷子,既成,寄沪上友人,广征题咏。陈巨来从皖南劳改释放后,向北京友人荐卖时贤名画,以得生活来源。徐邦达妻女皆在上海生活,常往来于京沪。两地友人时托其捎带东西,如篆刻家叶露渊给沈叔羊刻印,请邦达由沪带京。徐邦达每次从上海返京总是大包小包,膺服于“上海货”质优品好。
“北京近震况如何”
1976年9月间,外界传说北京已揪出“四人帮”,上海老知识分子不明就里,写信给在京的亲友征求真相。王蘧常写信给沈叔羊打探情况。沈叔羊是沈钧儒的儿子,消息来源自多。王是沈的姑父,尽管是近亲,问得极其婉转:“北京近震况如何?上海亦有种种传说。”云云。老知识分子虽关心政治,以当时的背景,仍小心翼翼,且巧妙地借用了双关语来表达其对时事的关切。
陈、谢交恶缘由
陈巨来晚年与谢稚柳交恶,起因之一是谢自用印原多为巨来所刻,后起用吴子健手刻。稚柳在海上艺坛享有隆誉,有一只鼎之称;巨来亦印坛豪士,久负近代元朱第一之名。子健是巨来学生,稚柳弃先生而就学生,巨来认为给他难看,更难承受被替代的局面。先是写信,后是见面相骂。海上艺坛大家常有换印之举,张大千定期换印为防伪,后来陆俨少换掉韩天衡刻印而用刘一闻,亦因彼此关系有间隙。
(选自《掌故·第1集》/徐俊 主编 严晓星 执行主编/中华书局/ 2016年9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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