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山东农民闹义和拳,戏里的每位英雄豪杰、名相悍将、神仙鬼怪,几乎都被请出来,成为对抗洋枪洋炮的利器。那一幕幕闹剧、惨剧,是戏,非戏。像莫言 《檀香刑》 里为德国人修铁路的筑路工人,远远地看到戏班来了,等靠近了,才看出是身穿戏服的义和拳民。只见那,猫腔演员孙丙化身岳飞,同左右护法孙悟空、猪八戒率领张飞、赵云、土行孙、雷震子、鲁智深、姜太公、杨六郎等戏里诸公,共七八百人,用十天内练成的“金刚不坏”之身,要与德国鬼子一见高低。悲剧就这样以喜剧的形式上演了。
中国的地方戏有数百种之多。中国人爱看戏,与安土重迁的农耕社会有莫大关系,过去人们被一亩三分地圈住了生活的全部,很多人一辈子连县城都没去过。农民没读过什么书,他们的世界观、历史知识主要从戏里得来,戏成了看世界的窗子。因此,戏成为义和团精神力量的来源也就不足为怪了。有个叫史密斯的传教士惊讶地发现“中国人具有很强的爱演戏的本能”,而我们自己也常说“人生如戏”。人活一世,出将入相,粉墨登场,锣鼓喧天,真的像演戏。可是,人生岂能如戏?流年似水的日子靠谁来打底稿、编戏词?柴米油盐,精打细算,全靠自己。人这一辈子,没有彩排。
人生非戏,可就有人乐意演戏。“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红楼梦幻,谁解痴狂?戏里,贾雨村深谙为官之道,逢场作戏,假戏真做,真戏假做,到头来,“假作真时真亦假”,只不过为他人做嫁衣,成了阶下囚。曹雪芹用浓墨重彩,将“雨村兄”的一生沉浮浓缩为官场精华。戏外,装模作样演“雨村兄”的大有人在。贪官落马前高调反腐秀廉政,甚至上午主持廉政会议,下午就被纪委带走调查,一段慷慨激昂的讲话成了绝唱,这一幕幕黑色幽默戏着实精彩;“裸官”的演技更是了得,把妻儿移民海外,他好专心演戏,想着在戏内大捞一把,到戏外挥霍一番,天下哪有如此美事?一纸国际红色通缉令破了他们的美梦;还有那些为官一方“刮地皮”的蠹虫,成为臭名昭著的官场过客。这些极力扮演“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公仆,穿梭在戏里戏外,红脸白脸间,游刃有余,演砸的却是自己的人生。
有乐意演戏的,就有乐意看戏的。看戏的,有入戏太深的,有神经麻木的,还有似矮子观场的。
入戏太深的,喜看戏,也喜演戏。下级演给上级看,县里演给市里看,市里演给省里看,形象工程、面子工程、注水的数据都是道具。看戏的明知他人强作欢颜,演戏给他看,可就是喜欢看。在他们看来,这就是尊严,在其面前演戏的人越多、演得越好,说明自己越有地位、有面子。一旦遇到比自己地位高的人,他们也会很快找到自己的角色,演技决不会差。像和珅那样从一个三等侍卫一路演到权倾朝野的重臣,全靠演技。和珅之贪,乾隆帝心知肚明,他的下场,乾隆帝也已料到。他们一个善于揣测上意,演得好;一个玩兴浓,喜欢看。戏里戏外,演戏看戏,二人玩得不亦乐乎。
看戏的不怕台高。麻木的看客,从日俄战争时起就被鲁迅批得体无完肤。可是,看客的心态早已成了国人的一种集体无意识,非一朝一夕养成,也非一朝一夕能去之。至今,围观、起哄的看客心态仍深深地嵌在我们的街头文化中。回想荒唐年代,“大跃进”“放卫星”,全民演戏,全民看戏;还有那大批判、大批斗,抓住了看客的心理——免费看戏,真是一出好戏!想想那场面,竟跟枪毙阿Q一样壮观,人山人海,观者如潮。阿Q在如蚁的人群中意外发现了吴妈,于是,演员的表演欲望被激发,他悔恨自己没唱几句戏,思来想去,竟无师自通地来了半句“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好!”人群中爆发出豺狼一般的嚎叫……
而矮子看戏,又是另一种心态了。《朱子语录》云:“矮人看戏,见前面人笑,他也笑,他虽眼不曾见,想必是好笑,便随他笑。”人云亦云的从众心理,表现出来的是毫无原则性。“枪打出头鸟”被这种人奉为圭臬,他们决不会做“木秀于林、人高于众”的蠢事。出头的人被打倒了,他就会沾沾自喜,或许还忍不住吹捧一下自己,“看我多有先见之明,幸亏没跟他走”;出头的人要是得到多数人认可了,献媚往往是这种看客的第一反应,大家都说好,想必不会错了,且要比别人更多美言。这样,即便错了,也没关系,法不责众嘛!
(选自《杂文月刊》2016年第7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