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抽香烟的人都是时髦人,能在市面上走走的大人先生,常常是头戴一顶礼帽,手拿一根拐杖,嘴咬一根烟嘴,烟嘴里插着一枝燃烧着的香烟……哇,有派头,是新潮人物!和现在的大款是一样的。
抽香烟为什么会被认为是时髦呢,因为那时的中国人都是抽旱烟,抽水烟。老农民穷得揭不开锅,也有一根旱烟杆儿别在腰眼里。
烟杆儿的种类很多,从最简单的竹根烟杆到名贵的紫檀烟杆、玉石烟杆、银烟杆、铜烟杆,短的只有五六寸,长的要有一丈多。劳动者多用短烟杆,不抽的时候便插在腰带上,或者是插在后颈的领圈里。士绅们多用长烟杆,拖在手里像一根拐杖,抽烟的时候要别人替他点火,或者是揍到火苗上,伸进火盆里。长烟杆还可以打人,地主打农民往往用烟杆在农民的头上笃一下,这一下很疼,可以把你的头上打出一个瘤,打出一个洞也可以,因为那烟锅是铜做的。中国的武侠小说里有个怪侠欧阳德,他就是用烟杆作武器,天下无敌。
抽水烟通常要比抽旱烟高一个档次了,用的是水烟袋,这玩意设计得十分巧妙,实际上是一个铜壶,壶内灌了一定数量的水,烟经过水的过滤再吸进嘴里。中国的烟民直到今天还引以为荣,认为这是世界上最科学的吸烟工具,可以把烟中的焦油、灰尘和部分尼古丁都溶在水里,比现在用的过滤嘴要高明百倍。
在中国的中上层人士中,抽水烟曾经是很流行的,甚至产生了一种烧水烟的职业,即在茶馆酒肆,牌局宴席上,有人用一种特制的水烟袋侍候那些吸烟的,那水烟袋弯弯的烟管长约一米,烧烟人站在一米之外把烟嘴揍到你的嘴边,让你手脚不动地吸几口。没有规定吸一口是多少钱,用现在的话说是收取服务费,服务费高低从来就没有定规。
时髦的事情来了——抽香烟。说起来也很奇怪,大凡时髦的玩意都是从外国传来的。
香烟肯定不是国产的,我最早见到的香烟是老刀牌,商标是一个拿着大刀的海盗,人们都称之为强盗牌。香烟是从上海流传到我们家乡的乡镇。乡镇的烟民开始时抵制香烟,不敢吸,说是吸了香烟之后就不会生孩子,是洋人用来亡国灭种的,这可能和英国人向中国贩卖鸦片有关系。
烟草商也有办法,派出推销员深入小镇和码头,把香烟摆在地摊上,免费请大家吸,推销员自己吸个不停,说明吸香烟没有问题,你要买也可以,比黄烟丝还要便宜。当然也有勇敢的人带头,吸了也没有什么问题,于是,香烟就流行开了,烟价也就立即涨上去,弄得一般的人也吸不起,还是抽旱烟,学时髦也很花钱。
我的祖父开始是抽旱烟,后来抽水烟,他有两个白铜的水烟袋,一个是自用,一个是待客的。我童年时对祖父的印象便是在清晨的睡梦之中听见他咕咕地抽水烟,如果半夜醒来还听见那咕咕的声音,那就是家中有了什么疑难的事情。
我的父亲经商,他抽香烟,20世纪40年代听装的香烟质量很好,抽起来香气四溢,中国人把纸烟叫作香烟即是由此而来的。
我的父亲“教子有方”,当我十五六岁的时候便鼓励我抽香烟:“你将来要到社会上去混,抽烟是一种必不可少的交际,迟早都要学会。”那时谁也不知道抽烟会短命或是要生癌症的。
我父亲的话没有说错,自从香烟风行之后,请人抽烟就成了一种礼节。家里来了客人首先是泡茶、敬烟。如果自己不抽烟,又未准备烟,那就必须道歉:“对不起了,没有烟敬你。”如果是求人办事、婚丧喜庆、朋友聚会、请人做工,那没有烟是不行的。早在20世纪40年代,我们家乡的农民通常都买一包香烟放在土灶上的炕洞里,那里干燥,烟不会霉,成年累月地放着,以防贵客临门。于是,烟的意义已经不仅是一种嗜好,发展而成为一种社交礼仪和拉关系的手段,愈演愈烈,直至今天。前两年社会上流行着一种说法,如果有什么环节打不通的话,那就先用手榴弹去摔 (送酒),再用爆破筒去炸 (送烟),因为送收烟酒也算不上贪污行贿。中国的烟民之众,烟草的消耗量之大,在当今的世界上居于首位,吸烟不仅是个嗜好问题,而且是个社会问题,是社会习俗和社会心理的一个组成部分。比如说八个人在一起开会或聊天,其中有六个人抽烟,第一个掏出烟来的人就必须向其他的五个人每人敬一支,否则的话你就有点瞧不起人,或者是小气。来而不往非礼也,第二个人便掏出烟来每人敬一支。如此轮番一遍,每人就抽了六支烟,根据烟瘾的需要抽两支也就行了,其余的四支是“被动吸烟”。那你不能不抽吗,这就要看情况了,有时候不能不抽,不抽便是瞧不起敬烟的人,或者是嫌他的烟不够高级。中国人的戒烟之难,实在是因为敬烟和吸烟已经成了人际关系中的一种礼节。
一个人吸什么样的烟,竟然成了一种身份的标志,四十年前我和一个朋友到一家高级宾馆去找人,门房不让进,要我们出示身份证明。我们都拿不出,便和看门的人磨嘴皮。我的那位朋友灵机一动,便从口袋里摸出一包中华牌的香烟,一人一支抽了起来。那看门的见我们居然能抽中华牌的香烟,决非等闲之辈,便挥挥手,让我们进去。由此可见,香烟已经不是一个有毒的物质,而是一种不良的精神状态。
小小的一支香烟,从时髦到不时髦甚至有害,人们对它的认识差不多花了一百年,认识是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啊,赶时髦可得当心点!
(选自《陆文夫散文》/陆文夫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6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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