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赏赐有一套规矩,不是滥赏,赏赐其实是一种管理,不能让你们自己利用职权去开发利益。同时相应的,也有惩罚规矩,如犯错,也同样被株连。
张兴世几次要把他的父亲接到大城市襄阳去住,他父亲不愿意离开老家,说:我就是个农民,我喜欢这儿的生活,你不要难为我了。你要是有孝心的话,给我弄一只鼓角,我下地干活休息的时候,坐在田埂上没事儿吹着玩儿。张兴世为难了,说:这鼓角是皇帝家行军时用的,不是您这样的农村老汉玩儿的。他父亲说:那就算了。张兴世有一次回老家给先人扫墓,他的级别高,随从很多,衣着灿然,声势很大。他的父亲见状,大惊失色:儿子,你的声势太大了,太高调了,咱家先人哪儿见过这阵势啊?会把他们吓着的。张兴世听父亲这样说,赶紧将随从队伍减少到剩下几个人,衣服简素。他父亲才安心。
一个农民竟有这样的见识!父子各守法宪,相互警戒,他拿那份“给事中”的钱,朝廷一点也不冤枉。
同样是南朝宋,何尚之这个人很有本事,也有胆魄,那年宋文帝在建康即今南京用民工挖了玄武湖,何尚之没有阻拦、劝谏。文帝又想在玄武湖中修建传说中的蓬莱、方文、瀛洲三座仙山,以彰显朝廷“俺们有钱咧”、“天天都是好日子”等国家强盛形象。何尚之急了,力谏阻挡,认为朝廷扩挖玄武湖已经太让百姓受累了,现在又搞这个形象工程,非常不好。在他的劝谏下,宋文帝只好停了这个工程。当时也有不少官员是极力支持以讨好皇帝的,说是建成以后可保建康城和刘宋王朝抵御万年不遇的洪水;过了一段时间,又说抵御千年不遇的洪水;再过了一段时间又说能抵御百年不遇的洪水。何尚之发火了:你们说话到底有谱没谱啊?谁也回答不了这个质问,群议遂寝。何尚之不惜得罪人,以警戒皇帝和百官。
何尚之这样做事,是有家教的——他当了吏部侍郎,官级虽不太大,但是那是管官的官,一下子门庭若市,非常热闹。有一年夏天他休假,前来送他上船的官员非常多,多得他都认识不全,个个都跟他在江边合影留念。到了老家,他的父亲何叔度问他:听说你这次回来,官员们倾朝相送,把码头都堵了。是吗?
何尚之说:是的,没办法,都是同事,来了大概有几百人吧!
何叔度微微一笑,说:从前殷浩做豫章定省,送他赴任的亲戚朋友非常多,多得也是把码头都堵了;后来殷浩给罢官流放到东阳去,他的船停靠在征虏亭码头好多天,连一个亲戚朋友都没有来看他。你这次回老家休假,那么多人送你,其实那不是送你,那是送吏部郎官,跟你本人没有关系!知道吗?
何尚之被父亲这样一说,立即警醒了。回来路上那种衣锦还乡、不免洋洋得意的心情一下子清静下来。
父亲在家教子,以人物事理警戒之,在古代是很普遍的。
朋友之间也这样相互警戒,推心置腹——
北魏外戚冯聿,他的爸爸叫冯熙,他的姑姑就是北魏的冯太后。冯太后和弟弟冯熙年轻的时候经历战乱失散多年,后来寻找到了,所以情感特别好,对娘家的照顾也特别细致。可能是因为弟弟流落在他乡,挨过饿,荣华富贵,明明吃饱了睡觉的,可是做梦却常常给饿醒,所以给冯熙封“肥如侯”,又封昌黎王。冯熙享受荣华富贵,他的三个女儿都嫁给了北魏孝文帝,一个当了皇后,后被废,又将他的第二个女儿立为皇后,三女儿被封左昭仪。冯熙的大孙子也就是冯聿的侄子还娶了长乐公主为妻,拜将军、封南平王。冯家当官的特别多,冯聿不算官最大的,但也有这些头衔:“给事黄门侍郎太中大夫征虏将军兖州刺史信都伯”。冯熙死后,孝文帝一再为他追加荣誉,还亲自给他写了墓志,这荣耀谁比得了?——总之冯家从“屌丝”很快就成为“高富帅”了,极其显赫荣耀。
人在得意的时候,一般不会有危机意识,一般人也不给人家提醒有潜在的危机,说人家不爱听的话,人家还以为你羡慕忌妒恨、扫人家的兴呢。所以,一般人都是顺情说好话,让得意的人更得意、更高兴,让得意的人一见到你就能兑现他的成功、得意。
但是,冯聿和另外一个官员崔光同一个部门上班,崔光经常对冯聿说:老冯啊!你们家现在富贵太盛了,一定会衰落的!
冯聿听了果然不高兴,说:老崔,你怎么回事儿?我们冯家跟你关系不错,你怎么老是咒我们家呢?
崔光说:这不是咒,我是以自古以来的事理推论,谁也逃脱不了这个宿命。提醒一下你老哥嘛!
也有的上司警戒下属的——
北周长孙俭当荆州都督,刚一到任,老百姓就上访告状,告郑县县长泉璨。长孙俭召开荆州干部大会,在会上做了重要讲话之后,他将调查泉璨的事儿公布于众,之后自己脱去上衣,跪在主席台上,让人用荆条抽打自己。抽打完了,他说:做一州行政长官,有教育各级干部的职责。现在泉璨同志犯了错误,责任首先要由州委一把手我来承担,是我没有教育好泉璨同志。
有人插话说:泉璨又不是您提拔的,您是刚刚到任,怎么能负这个责任?要负,也是您的前任负责嘛。您怎么一上任就给自己头上引爆一个地雷?
长孙俭说:我是荆州刺史,我就该负这个责任!这不是我长孙俭负责任,这是荆州刺史在负责任。这就是官场游戏规则!不能到了该由你这个职位负责任的时候,你就说当时我还没有来,我不了解情况。不能这么说!人跟职位不能分开来说,除非你不当这个官。否则,咱们解决问题就永远没有办法,永远找不到问题的源头和依据。咱们有的干部,在一个地方当官,做了很多错事、坏事,但是他的错误在他离任的时候还不一定能全面地充分地显现出来,他一拍屁股走了、升职了或退休了,他犯下的错误和政策失误就永远没有人追究了,后来继任者也不承担,这叫什么规矩?难道没人承担这事儿就完了?难道当官就永远正确,倒霉的只有国家和老百姓吗?这就是腐败!是最大的腐败!
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长孙俭自严如此,“阖城无不肃励”。
父子之间、朋友之间、上下级之间警戒,皇帝有没有人给他警戒?皇帝有没有内心所忌惮的?有。拿最著名的荒淫无道昏君隋炀帝说事儿——
隋炀帝住在显仁宫,他命令所有的侍卫没有他的旨意不得离开岗位,不值班的时候就在营房呆着。可是,有一次卫士长让一个没上班的侍卫外出办了点事儿。隋炀帝知道了,大怒,命人将卫士长押送到大理寺,并指示:杀头。大理寺少卿源师对隋炀帝从容奏道:“陛下您指示杀了卫士长,臣奉命执行就是。这也不用多讨论,谁爱说啥说啥。可是,这个案子既然交给我们大理寺审讯,我们就应该按照朝廷的法律来审问定罪。您现在给大理寺指示杀了卫士长,臣等遵旨。臣斗胆问一句:今后如果还有卫士犯了同样的错误,您是亲自下指示呢?还是让我们大理寺审讯定刑?您亲自下指示那还用我们审讯干什么?交给我们审讯,可是按照法律衡量,不一定是杀头,今天咱们要不要把法律改了?如果让大理寺今后审问定刑,可是您今天的旨意又成为一个典型先例,怎么办?请皇上明察。”隋炀帝被这样一问,警醒了,挥挥手,放了那个卫士长。
从前皇帝临朝,有左右史官,记录其言行。每当臣下奏事,与皇帝对答,每一句话都有记录,这也是皇帝非常忌惮的制度。皇帝也是很害怕自己的错误被史官记录在案的。皇权独断,独断就只能由一人负责。所谓集体负责,到了时过境迁,同样一个事件,没有权威的第一档案,各人都拿自己的日记说事儿,真伪难辨,一句集体负责,最后必然是谁也不负责。所以,大理寺少卿源师这样奏事廷对,自然是借助了皇帝负责这一制度,让隋炀帝有所警醒和忌惮,不能因气使权,乱了规矩法度。
(选自《桃花扇底看前朝》/许石林 著/鹭江出版社/ 2015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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