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生涯,很辛苦,也很有趣,可以看许多想像不出的事情,从中窥见一些世态。虽不成片段,却未必无趣。
常 委 会
初到新华社湖南分社,就奉命跑“运动”情况。这对我来说,完全陌生。“文革”最初五年我在上海,因为没有卷入漩涡深处,所以于内情知之不多。到湖南三年,在山沟里,工厂忙着打通生产流程,倒像桃花源中人,很少“运动”的干扰,所以对湖南的情况也全无所闻。及至到了长沙,才听说湖南“响当当”的“造反派”头头,一个叫唐忠富,一个叫胡勇,湖南“响当当”的“造反”组织叫“湘江风雷”。领导交代,分社记者身处运动之中,难免会有一些成见。叫我去了解运动情况,是因为我同各派均无瓜葛,或许可以比较客观地观察问题。但我以为,因为对前因无所知,所以对当前的事件也很难追根溯源。
起先,我只跑省会长沙的情况,旁听市委常委会。经过“整党”,常委会也已是“三结合”了。也就是说,有“革命干部”代表,也有“造反组织”的代表。市委书记是当初支持“造反派”的;当初“造反”的头面人物,一个算工人代表,一个算农民代表。还有几位,听得出持另一种观点。那位代表“农民”的常委,怎么看怎么不像农民。开着开着会,就忽然蹲在沙发上或坐到沙发背上,指手画脚地嚷嚷。会上不同意见,一边说东,一边说西,会上各说各的,会后各干各的。那时,邓小平正在抓整顿,所以“造反派”气势不旺,很难左右局面,但参加了一年常委会,印象里,没有谈成一件大家都赞成的事情。后来,省委看着市委班子这样散不行,便重新调整了班子,从湘潭调来齐寿良同志任书记,还从衡阳调来两位副书记。本来以为经过整顿和班子调整,市委可以正正经经办些事情,不料又来了个“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整个又乱了套。“造反派”认为他们“受压”,大标语刷得满大街,要追“风源”。全国的“风源”在“邓”;省里的“风源”,在省委书记张平化和省委;市里的“风源”自然就在“市委”了。本来在“市委”里已经有点“蔫”的“造反”代表,这时重又活跃起来,市委会开成了吵架会。
有一次闹得太不像话,齐寿良忍无可忍,会议休息时,悄悄问我:“你说是继续和稀泥还是干脆崩了?”这让我很为难。新华社那时的纪律是只听不说,不介入,有情况通过总社向上反映。于是我只好问:“平化同志是什么意见?”他说,“平化的意见当然还是捏合。”我说,既然如此,市委当然还是按省委意见办。
其实,那个时候,不是“翻案不得人心”,而是“批邓不得人心”,刚刚稳定一点的局面又被搅乱,大家心里都窝着火。在一次旁听一位省委常委同一个“造反派”代表谈判时,便因为所谓“反击右倾翻案风”,一言不合,双方都拍起了桌子,不欢而散。
省委不能正经开会,市委不能正经开会,就像一个人手不能抬,脚不能迈,一切都半死不活。
了解了这些,对后来一举抓捕“四人帮”,为何举国欢腾就不难理解了。当时,党心、民心,都不在他们那边,只是碍着“最高”,不敢言而敢怒罢了。
“宣 传 宝”
长沙人说一个人傻,叫做“宝”。譬如“宝仔”,就如北方人说“傻孩子”一般,带着疼爱;而“宝里宝气”,就是说这个人“傻里傻气”,带有些轻视,却又并不一定鄙夷。
“文革”后期住在长沙的,大多知道有个“宣传宝”。“宣传”在那时是褒义,譬如“工宣队”的全称就是“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而“军宣队”的全称就是“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当时浩浩荡荡开进机关、学校、文艺团体,是要“占领上层建筑”各个领域。而再早些的红卫兵大夺权、大串联,也是打着“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或“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小分队”旗号的。但怎么在长沙会出现一个被人调侃的“宣传宝”呢?原来这是一个没有组织的“单干户”。他通常穿一件旧军装,戴一顶旧军帽——这是当时十分时髦的“革命派”服装。手里拿着一个纸糊的喇叭形喊话筒,斜背着一个布书包。如果哪天“两报一刊”发表了“社论”或“最新指示”或“编辑部文章”,他就会出现在公交车上。上得车来,先是几段“最高指示”,然后就开始大段背诵或朗读当天报上文章的内容,乐此不疲。
你要说他精神不正常,他说的话、背诵或朗读的文章都是当时主流话语,而且内容只字不差。你要说他正常,不论时间,不分场合,不管到站人上人下,都自顾自不断背诵或朗读,又令人不解。等到文章读完,他就下车,等下一辆车来又上去重复上演这一出。售票员懒得叫他买票,人们也不好说他傻,因为他说的话不是“最高指示”,就是社论、文章,说他傻,说他有病,都可能被人扣上“反对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帽子;但又觉得他有异于常人,精神并不正常,于是便赠送了一个“宣传宝”的绰号。
“宣传宝”直到“文革”结束后才踪影消失。他到哪里去了?没问过。是他自己不愿再“宣传”,还是他的家人送他治病去了,不得而知。
过去只知道疯子在民间有“文疯子”和“武疯子”之别,武疯子往往有暴力倾向,令人害怕,“文疯子”则不会伤及他人;也知道人之所以会“疯”,总是受到某种意外的打击或剧烈的刺激,出现了精神错乱;但不知道一种持续不断的、长时间的、强迫性的政治氛围、政治口号或政治行动的刺激,也会令人精神错乱。这在精神医学中或许应当归类于“强迫性精神障碍”。我见过经过严厉的、反复的批斗后,被批斗者整日喃喃自语“我有罪,我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也见过被大场面的批斗弄得失魂落魄,刹那间会头脑一片空白的青年;但像“宣传宝”这样症状的,只此一例。可惜,精神暴力对人的伤害,常常会被忽略,因而使精神暴力至今未曾断绝。
“挖 祖 坟”
“文革”,起先说是“文化大革命”,后来又说是“政治大革命”。不管怎么说,都说是要同一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彻底告别。所以“文革”一开始就以“破四旧”为发端。但就是在“破四旧”的行动中,复活的却恰恰是那些最落后、最陈旧、最野蛮的思想、文化、风俗、习惯。这些还都冠以“破四旧革命行动”的桂冠。譬如:剃阴阳头,墨汁淋头,戴高帽、游街、罚跪,鞭笞,自辱,以及种种非刑、乃至任意杀戮,都是文明社会所不容的。又譬如:“三忠于”、“四无限”、关政府、停学校、毁佛寺、封教堂、设“牛棚”、抄家、焚书、乃至公开抢掠,也都是法治社会所不容的。但那时,都在“革命”的名义下大行其道,无人追究,还大赞“革命的行动好得很”!
这些,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都司空见惯,不以为奇了。但有一些事情还是令我唏嘘。那是在“文革”结束以后,去宁乡花明楼采访时听到的。韶山和花明楼分别是毛泽东和刘少奇的家乡。韶山属湘潭,花明楼属宁乡,离得并不远。“文革”前,毛泽东与刘少奇都是两处乡民的骄傲。毛泽东曾经回韶山,有“别梦依稀咒逝川”诗流传;刘少奇也回过花明楼,恰值“大跃进”失败后农村饿饭的时候,听说他掉了泪。但是,我不知道也想不到的是,在花明楼采访时,那里百姓告诉我,“文革”中,韶山有人扛着锄头、铁锨到花明楼,要挖刘少奇的祖坟,因为当地百姓无人肯为指认,最后无功而返。保护刘家祖坟,成了当地人引以为豪的谈资。
到了上个世纪80年代,又有人告诉我,说有人到河南滑县去挖赵紫阳的祖坟。说得有鼻子有眼,但我未经证实。不过,有了宁乡的经历,我对这样的事也并不觉得稀奇,只是悲哀于时间已经进到20世纪,这样愚昧的事情竟然还在“社会主义的中国”出现。
随着经济的发展,我们的文明似乎并没有多大的长进。已经是21世纪了,风水,求签、算命、卜卦,现在竟“晋级”为“科学”,而那些“大师”级的“科学”骗子,竟都是谈笑有高官,往来无布衣。有权有钱被称为“精英”的人,反而更好这口儿。一个莫名其妙的传言:说某领导因为去了山东海边的“天尽头”,所以后来的官运便到头了,于是一些大大小小官员就再不敢去“天尽头”了,连带着海南的“天涯海角”也不敢去了,生怕断送了自己的前程。这种事闻之令人喷饭,也令人伤感。
鲁迅有诗:“廿年居上海,每日见中华。有病不求药,无聊才读书。一阔脸就变,所砍头渐多。忽而又下野,南无阿弥陀。”八十年过去了,长进不大。这究竟是国人的坚守,还是国人的悲哀?
(选自《世纪》2014年第2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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