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说:因为年轻,总觉得死亡是一件遥遥无期,甚至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然而ICU像是人生一个突然的急刹车,让这些受访者心有余悸地说:原来年轻人也是会突然死掉的。
ICU又叫重症监护室,是医院里最特别的一个部门。因为费用高昂(日均约3000~20000元),它被称为最昂贵的酒店。但也许更形象的说法是死神的餐馆,住在里面的人,有的自己走出来,更多的被车子推出来。
那些住过ICU的年轻人,在他们的回忆里,ICU无一例外的惨白、极度安静、弥漫着死亡的气息。谈起那段插着管子过活的人生,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心情。但相似的是,当被死亡威胁过,他们都更明白了什么是生命中更重要的东西,以及,人到底应该怎样活着。
姚守川:地狱像一个布满仪器的实验室(27岁 | 急病 | 在ICU一周)
前一段时间有朋友送我一瓶身体乳,我把乳液挤在左手手心,用虎口卡住胳膊顺着向下涂抹。皮肤的下面,肉眼看不到的一整条血管在明确地发出刺痛感。这是离开ICU将近一百天之后,疾病残留的印记。在ICU里每个人身上都插着管子,我两只手都不能动,因为同时插着针管。右手负责某一种营养液,大分子,连续挂22小时,方形的袋子看起来和电脑差不多大。那种感觉,就像一把针不停地在扎我。第二袋的时候,我受不了了,拜托护士把它倒进了洗脸池。这算不上什么解脱,我一天连纯白蛋白都要打28支,一个月里做了7次血浆置换。有时血管像个干涸的水龙头,针尖插进去,只能看到针头处有一点点粉红色。
让我在医院度过一个月的,是血栓性血小板减少紫癜。刚开始只是头疼,我以为是感冒。后来并发症状出来,内出血,全身都是乌青的,我被送进ICU,医生对母亲说要做好人财两空的心理准备。
我在发病的几年前就早早写好了遗书。对于死亡,我自以为早就准备好了。在ICU的前两天,意识还很模糊,不知道身处何地,觉得自己已经死了,而地狱像一个布满仪器的实验室。身边没有一个熟悉的人,真的很害怕。最后我侥幸活着走了出来。紫癜这场来得快去得也快的疾病,但这一切已经过去了,我新租了房子,附近就有生命力最旺盛的植物园。
小丁:那之后妈妈就带着我走上了养生之路(20岁|手术意外|在ICU两天)
大学的时候我做了一个颌骨正畸。听起来像整容手术,其实是因为一直以来我都有先天性的下颌骨畸形,不仅影响面容,而且严重妨碍咬合。医生在陈述手术风险的时候,我没以为真的会发生在我身上。手术时,我血压低,呼吸不顺,从麻醉里醒来的时候,人就已经在ICU了。第二天我清醒了,但是人挺虚的,整个ICU好像就只有我一个人是有意识的,其他人都没有声音。特别是夜里,就只剩下仪器嘀嘀运转的声音和值班护士走动的声音,一片死寂。我特别喜欢一个护士姐姐,每次走到我这边,她都会非常温柔地问:“小姑娘感觉怎样啊?”我插了管子,没办法说话。她知道我回答不了,但还是会不厌其烦地问我,只要我睁着眼睛就会和我说话。有次我想知道时间,但说不了话,就点了点她的手背。她马上就领会了,有种被理解之后,心里有颗太妃糖在四月的阳光里慢慢融化的感觉。
我太喜欢那位护士姐姐,以至于后来见到护士都觉得亲切。最大的遗憾是我高度近视,在ICU的时候没戴眼镜,一直没看清她的样子。妈妈进来探望我的时候,我想让她给我戴上眼镜,可惜她没领会。那之后妈妈就带着我走上了养生之路——牛初乳、螺旋藻、人参、铁皮石斛我都吃过,活得像个五十岁的老人。我记得从ICU里出来的时候,特意回去看了一下它的大门,然后暗暗告诉自己,再也不要进去。
安安:今天死神要吃谁,谁就枯萎(13岁|脾脏破裂|在ICU一百多天)
初中校门口前面是一条省道,学校为了照顾我们安全通过,每天晚上放学都会有值班老师带着学生过马路。我就是在老师的眼皮子底下被小汽车撞的。被送到医院的时候,我的瞳孔已经扩散,休克,直接送进了ICU抢救。虽然没有骨折,但是脾脏破裂,听说当时肚子里面全部是血,得先抽了血才能手术。现在还记得刚做完手术后的第二天。当时自己不能喝水,渴得要命,一直闹着要喝雪碧。家里人买了一瓶放在窗台上让我看着,那瓶雪碧我至今还记得,碧绿色的塑料瓶身上贴着伏明霞代言的贴纸,液体晶莹透亮,那一定是全世界最好喝的雪碧。
由于脏器受损,我开始了在ICU漫长的住院,连过年都是在医院过的。费用由撞我的司机负责,他是一家公司的职业司机,公司帮他买了单。在里面住得久了,看着一波波病人被送进来,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好好走出去。记得有天半夜送进一个大哥哥,他刚考上大学,和我一样遇上了车祸,抢救了一会儿就宣告死亡。他就睡在隔壁,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白皙皮肤上的纹理,但说没就没了。
那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原来年轻人也是可能突然死掉的。ICU里的我们就像是排排站在一起的小蔬菜,今天死神要吃谁,谁就枯萎。可能是那时候看过了太多的死亡,以至于后来我不再害怕它,反而更珍惜活着。
王一碗:人心比死神更难以直视(18岁|海绵状血管瘤|在ICU五天)
四年前,我的颅骨被锯开过,头颅上爬着一条蜈蚣一样的疤。直到今年做了植发,我才看上去像一个正常人。而在这之前的日子里,我每天都顶着伤口被人们审视。高一寒假的时候,我觉得头疼,父母便带我去医院检查。才发现我脑子里有海绵状血管瘤,医生还安慰我,是良性的,有些人一辈子不会发作。但我是被选中的那一个,我的瘤子正好长在语言神经上,后来直接导致我失语。在学校读书,当着同学们的面,我说不出话来,他们还以为我在表演哑巴,就也跟着我学。
有一次和父亲外出吃饭,我走着走着就没了知觉,醒来的时候已经在救护车上了。那是我失语后第一次昏倒,不仅如此,我还会抽搐、翻白眼、口吐白沫、四肢无力。我真的不想死。尝试保守性的手术失败之后,我只能打开头骨做开颅手术。术后我在ICU住了四五天,每一天都在发烧,每一天都度日如年。
做手术是在重庆的春天,我站在床边看那些植物拔节生长,就好像能感觉到自己伤口一点点地愈合。我想出院,想回家,想吃辣,想和朋友们一起春游,我还想再过段时间去游泳,哪怕脑子真的可能会进水。我看着窗户里映着一个头顶大沙包的木乃伊,满心期待地笑了。
但当我真正地走出了ICU,发现疾病的后遗症并不一定是疾病。病愈之后,也未必变得勇敢和珍惜。一场大病改变了我的性情,因为那道刺眼的疤痕,我很自卑,也很消极,不能很好地面对这个世界,我自找了许多烦恼。在医院,我是和死神打交道,但进了社会,我发现人心比死神更难以直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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