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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子山上怀诗魂——忆我与余光中的三次交往

时间:2023/11/9 作者: 中国诗歌 热度: 12469
□江少川

  已是寒冬,突然传来余光中先生去世的消息,一时两眼恍惚,不敢相信。一想起与他相处的日子,那精神矍铄、清癯儒雅的神态,总感觉他音容宛在,怎么忽地就驾鹤西去了呢?呜呼,悲哉,哀痛万分之时,如烟往事浮现眼前。

  十七年前,2000年的10月上旬,正是桂子山上的华中师范大学最美的季节,“余光中暨香港沙田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在华中师大隆重召开,余光中伉俪应邀赴会。我受大会委托到机场迎接,省市媒体的新闻记者从机场一直跟踪到学校,武汉高校的学子也蜂拥而至。来自韩国、新加坡、德国等国家,台湾、香港地区及13个省市的专家学者共聚一堂,研讨会围绕“余光中暨沙田文学本体研究”等议题展开,大会自始至终充满热烈、活跃的学术气氛。会议期间,余先生一出现,就有他的粉丝、发烧友围上去,拿出余先生作品集请他签名。一位德国华裔女作家特地从欧洲赶来参加这次盛会,她谈起第一次在海外读到《乡愁》诗时,眼含泪花,仿佛时空定格了,心灵受到从未有过的震撼。有位年轻记者拿一本诗集请余先生签名,他一看笑着说:这是盗版本,但仍然在书上签了名。会议期间,恰逢余光中先生72岁寿辰,会务组在楚游宫为他举办了一场小型生日晚会,红烛熠熠、轻歌曼舞,学者与学生登台朗诵、演唱余光中的诗歌。余先生致答谢词道:“我生于重阳,台湾有个作家写了一本关于我的传记,书名叫作《茱萸的孩子》,意思是说我生于忧患之中,但我并不需要佩香囊,插茱萸,写诗能帮助我战胜忧患,只要我写,我就能避开厄运。”余光中为诗而生,诗歌是使命,也是生命,同时可以解忧避难。一场生日晚会成为诗歌的盛宴。

  作为秘书组负责人,会议期间我与余先生有更多交流机会。记得是从乡愁诗谈起的。问到乡愁诗的创作,余先生说:“这首诗虽然二十几分钟写就,却是离开大陆二十多年以后才写出来的,在心中积淀的时间很久了。”我接话道:我就是因读《乡愁》诗而记住你的名字的。那是八十年代初,偶然在一本台湾诗选集中读到《乡愁》诗,印象很深。而真正感动我读懂它,是一幕亲身经历的祭母场景:1988年秋,我的一位表兄离开大陆四十年后从台北返乡探亲,他回来了,而他的母亲(我喊姑母)盼儿归来两眼哭瞎,却在三年前去世。我陪同表兄回家乡汉川马口镇祭母。一跪在亡母墓前,顿时泪涌哽咽,“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的诗句涌上心头。表兄回台湾前问我需要什么,我说你给我寄几本台湾版余光中的书吧,表兄返台后很快寄来《余光中诗选》、《分水岭上》、《掌上雨》等5本台版余光中诗文集。这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很不容易,特别珍贵。因这首小诗结缘,开启了我台港澳文学教学与研究之旅。余先生听后紧握着我的手说:很难得,感人。会议中,一家省级报刊记者采访我,我谈到:余光中是我仰慕的大诗人、大作家,迄今已出版诗、文、评论、译作48部。《乡愁》诗是二十世纪新诗的经典,雅俗共赏,意蕴深厚,二十世纪如有不多诗篇流传下去,《乡愁》诗必是其中之一首。这次文学盛会对余光中先生的文学创作、文学批评、美学思想等进行了深入的学术探讨,黄曼君教授认为他是坚定不移、气节铮铮地爱中国及其文化,是一位有着独特见解、深刻内涵的思想者。我在会上作了《悲患情 民族心 文化魂——论余光中诗歌的“中国情结”》的发言,指出余光中《乡愁》诗的丰厚内涵包括无根一代的悲患情怀,蕴含深广的民族意识与归依母体的文化精神。

  九日下午,我与黄曼君教授陪同余先生夫妇游览东湖,秋日的湖面,碧波如镜,丹桂芬芳。途经屈子行吟阁、李白放鹰台,诗人感慨湖北的诗歌传统历史悠久,伟大诗人屈原就是源头,“屈平辞赋悬日月”。余先生说他五十年代在台湾就写了《淡水河边吊屈原》,以后有《水仙操》、《漂给屈原》,直到九十年代写《招魂》,几首诗都为咏屈原之作。这天夜晚,月光如水,桂香四溢,余光中踏着校园小径月色,夜不能寐,写成《桂子山问月》,此后这首诗被誉为桂子山最美的诗篇,一时传为佳话。诗中选择象征荆楚意蕴的三峡、黄鹤楼,荆州、赤壁,以及大诗人李白、苏轼,表达了对中华传统文化的追寻与无限思慕之情,心事浩渺,想象丰富,意境悠远。临别,余先生赠我《高楼对海》等四本新出的台湾版诗文集,字迹工整地签上大名。

  次年十月,余光中在《金陵子弟江湖客》一文中回忆道:“回到了此岸,见后土如此多娇,年轻的一代如此的可爱,正是久晴的秋日,石头城满城的金桂盛开,那样高贵的嗅觉飘扬在空中,该是乡愁最敏的捷径。想长江流域,从南京一直到武汉,从南大的校园一直到华中师大的桂子山,长风千里,吹不断这似无又有欲断且续的一阵阵秋魂桂魄”。

  华师的师生们经常在校园吟诵《桂子山问月》,2016新年音乐会上,华中师范大学Tiankong合唱团演唱了由台湾“中山大学”音乐系教授李思娴谱曲的《桂子山问月》。余光中先生在海峡那头通过视频遥祝华师师生元旦愉快。

  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

  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

  一百六十里这海峡,

  为何渡了近半个世纪才到家?

  这是余光中《浪子回头》诗中的诗句。再见余光中是2003年,余光中离开福建永春老家已近七十年。2003年福建省文联、《台港文学选刊》杂志社主办第二届海峡诗会以及“余光中原乡行”活动。我和黄曼君教授受邀参加这届诗会与原乡行之旅,从9月10日至21日,全程陪同余光中夫妇,由福州、武夷山、厦门、泉州到达余光中阔别近七十年的祖籍地永春县老家省亲谒祖。一路说诗论文,山水相伴,度过了难忘而有意义的十天。9月11日中秋之夜,在福州城东鼓山顶上举办赏月盛会,拉开了这次寻根圆梦之旅的序幕,朗诵或演唱的都是余先生历年所写的咏月之作。余光中动情地说,今年中秋,他在福州鼓岭看到了一生中最圆的一轮满月。他说:“以前在海峡那边,觉得大陆很远,今天在此看月,见明月并无分别,又觉得很近;上山来,高处不胜寒,衣服就穿多了,但有这么多朋友共赏明月,又觉得温暖。”接着在福州举办了余光中诗歌研讨会,我在会上作了《乡愁母题,诗美建构及超越》的发言,还背诵了余老的诗《今生今世》。随后几天,余先生在武夷山南平师专、永春县大礼堂与泉州华侨大学做了三场演讲,场场听众爆满,气氛热烈。满头华发、清瘦儒雅的他演讲都是站着,时而还穿插诗歌朗诵,不时有学生跟随齐诵。他中气十足,讲述流畅,我以为有三大特点:一是知识渊博、学贯中西,二是激情饱满,有感召力,三是风趣幽默,雅俗共生,深得听众的欢迎。

  这次寻根谒祖的高潮是回到永春桃城镇洋上村祭祖那激动人心的一幕:

  “上午车队迤逦,由县城向北出发,去洋上村的余氏祠堂祭祖。……村人全都拥来户外,或沿路欢迎,或倚楼张望,或紧随在身后,热闹有如过节”,或敲锣打鼓,或舞龙舞狮。在祖祠“凌乾堂”,面对着列祖列宗的一排排牌位祭奠祖先,余光中虔诚地诵读亲笔所写的祭文:“……裔孙久旅他乡,思祖勿忘,万里跋涉,特归梓桑,谒祖省亲……”

  由于当时亲历现场,回忆起来历历在目,一位作家回故乡谒祖寻根,场面如此盛大热烈,这是我平生从未见到的。我想这是因为一位台湾诗人离家七十年而回乡省亲认祖的拳拳深情,也因为他写了家喻户晓的乡愁诗。而更深层的内涵是他在寻找中华民族的血脉,深厚的炎黄之根的文化认同,心系大陆的中国情结。我突然领悟:原来他的诗是这块母亲的土地所孕育,其根就在这普通山村的泥土里。

  余光中说:“读了一辈子外文,最后还是觉得中文最伟大、最美丽、最辉煌。”台港文学是一门新兴的课程,我一直在思考筹划,编写一本适合本科生用的教材。2006年,我与朱文斌博士谋划编写《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教程》,次年教材修改定稿以后,我想请一位台湾名家写序,很自然就想到余光中先生。开始我有些犹豫,担心余老年事已高,他老人家79岁了,请他写序,审阅书稿,会不会答应?况且未见过先生为教材作序。我通过当时在台湾佛光大学任教的黄维

  先生先行探问,没想到余先生欣然答应,我由衷感激。那时余先生不上网,也不用电脑。我随即寄去教材大纲目录与部分章节文稿复印件,约一个多月,他通过传真,传来手写的序言《根深叶茂的华文文学》,字迹秀丽端庄,遒劲有力,约两千二百余字。这份手写稿我一直珍藏着,今天又把这手稿找出,一共八张稿纸写成,上面改动的符号清晰可见。此教材2007年由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多次重印,为国内数十所高校采用。余光中先生在序言中写道:“近年‘华文文学’一词及其意含的观念,一经有识之士提出,渐在文坛、学府引起注意,无论是个别作家或现象的评述,或是集体学会之成立与研讨会之举行,都渐次展开,波及全球的华文世界。华文文学能否终成‘显学’,尚待有心人及有分量的学者继续努力,但是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即将出版的这本《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教程》在目前及时问世,当有里程碑的意义。”他还说:“江少川、朱文斌主编的这本《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教程》,横则为华文文学在世界地理上的分布图,纵则为当代华文文学的发展史,对整个中国文学史的意义十分重大。”谈到华文世界的未来,他语重心长:“本书要说的故事,正是无数敏感的中华心灵在华山夏水的边缘如何寻找自我,为自我定位,为民族反省,为华文的世界开拓出更宽阔、更生动的空间。”他的话是提携与支持,是鼓励与鞭策,为这本教材增加了光彩与亮色,对推动这门新学科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此教材华师出版社正准备修订再版,余先生却走了,今天抚摸这发黄的稿纸,不禁泪盈双目,十年了,弹指一挥间,文还在而人已去,余先生的序已成绝唱。黄维先生称余光中为“璀璨的五彩笔”,用紫色笔来写诗,用金色笔来写散文,用黑色笔来写评论,用蓝色笔来翻译,称他为“火浴的凤凰”。如今凤凰已飞上九天云霞,而我从天上听到了乡愁诗传来:

乡愁,从天上传来——悼念余光中

寒冬,忽地从天上传来那熟悉的《乡愁》,

  泪湿了,海岛的棕榈椰林,

  叶落了,大陆的银杏古柳,

  《乡愁》是诗人的墓志铭,

  重压在世纪中国的心头,

  三十六岁那年写下的《当我死时》:

  “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张大陆”,

  你想听的安魂曲安魂了吗?

  那浅浅的海峡,还是一道裂沟,

  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乡愁诗咏唱了半个世纪,

  欲唱未休,欲吟不休,乡愁更愁,

  战国春秋,一江南北,海峡浪稠,

  你走了吗?乡愁走了吗?

  你依然穿着那最爱的紫红衬衣,

  在天上凝望旋转的地球,

  那一页海棠,那昂立的雄鸡,

  是否是你诗中完整的地图与金瓯?

  乡愁是诗魂,诗魂是乡愁,

  你双眸遗恨,一步一回头,

  那乡愁诗你带到天上去续写,

  不仅是浅浅的海峡,

  你在云头,故国在地头,

  海天之间隔着迷茫的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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